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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三十一回 辩薰莸父子相悖论 现麒麟旧知共新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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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贾政见宝玉大归泰然居家,因当日遁世一番原起于大考之际,日里父子一处只避开大比的话,心下却忿宝玉乃以骨肉亲情,挟持了王夫人与他近稀之年忍偿操念之苦,只亲孙桂儿因常日把手教导,读书知理的颇觉欣慰,倒将视宝玉忤逆之心减去大半,然宝玉终日无所为事,不免凭添近忧。

这日早饭后王夫人进了佛堂,因思起宝玉寿日命只作了诗,此时又无别事,便使唤了宝玉来见。

一时宝玉进来,请了安,贾政只轻哼了,见得眼前宝玉已逾而立,神色相貌并无大改,比起才回来所见也显得气色和润,听寿日多得了各房衣履服饰,此时一身穿戴犹比旧日府苑还雍容华丽,因思他一无建树之身,倒只管糟蹋了思罗人力,徒又生了几分嫌恶之心。半日皱眉搁下茶杯,使坐了,道:“魏夫子与裘先生一心欲观览了你才情,他二人对你期望已久,于你又可历练各人擅长诗作歌赋之能,几日里命你假时作了,谅你早也备好,先只拿来我这里瞧了,或可忍耻呈人一观倒还罢了,若是连我还看了不通,必毁了令你重新作来,再不好,我便叫桂儿作了,桂儿果然有了佳句时,我看你羞是不羞!”

宝玉来时已想是要问了诗的,早也拿了来,见问便将屋中所得四句呈上使看,贾政见宝玉手上另有纸稿只握着,只命一并交付了呈览,宝玉只得将手里与史湘云所和的几张行句也递上,贾政接了把眼扫过纸上字迹,只道:“如何题目也无?可见原为匆匆苟成。”宝玉见他父亲已略显下世光景,却惯是严苛纪律的脾气,又叹又惧,才要说只又作罢。

贾政翻看了手里纸稿,道:“竟有齐天济世的大话在上头,也只纸上谈兵的工夫罢了,不过多托了剽窃掠惠之嫌来敷衍,是属无用之作。”又见有“百无一用”的句子,不由冷笑了道:“自知百无一用,却终日碌碌荒废了许多年岁,天下间也有你此等自病不医之郎中,足见原是了一等冥顽不通之忤逆!”说着眼只顺字迹览看,因再审视了一回,便将纸稿往桌上只一拍的撂下,指了道:“把你姑舅弱妹那样个女子只不防给了你作妻,又为你辛苦养育了桂儿,如今也长得与你一般高了,却总不忘儿女情长此等下□□词艳赋,紫娟袭人,这还不是早日里房中丫头?如此之作,何勘示人?不过美酒羔羊填了你这纨绔膏粱,锦缎纱罗自在裹了朽木!”宝玉闻训早起立,忙只站着回道:“父亲何必生气,因我作时云妹妹只同着一处,因看了,便要自己也写出,这一张上头几句原是史妹妹作下的,父亲可看了字体,便知儿子不敢这里扯谎。”贾政道:“我总知你有请旁的代劳,诓骗应付师尊的陋习,还有脸自认!”说了拿了纸稿只掷了地上,道:“你自觉是好话,原拿了去。回房还将些赋景咏志歌节等立意的作来,纵无有佳句惊座,入口流芳,也断不至懵欺糊弄了园中几人去!”又指着自扔了地上纸笺道:“那便是了什么?歌不为歌,行不成行,益发题名也无,竟可称了是诗去不成?不过借酒发了一时兴头,混诌一派罢了。”

宝玉自知多说无益,早应了几个“是”,小厮早伺候拾起稿页递上来,宝玉接了只辞道:“父亲且候着,这就下去用心再作来。”贾政坐着只桌边拿起书道:“你也不必赶着得了,可许你有本领多作些出来,倒是由中只挑了好的来再叫人看了,方才不辜负了他人期许之痴心。”宝玉躬身道了:“谨遵父亲训示。”见他父亲略摆了手指使去,看着书口里只道:“去罢。”方携稿退出。

谁知一出门便迎头只碰上魏邱丰,裘姬声二人。原来魏邱二人来会贾政,门口只示意,听屋里东主庭训,便只在门外闲散的等候,又听宝玉出来,因只在门堵着。

宝玉出屋下阶,只低头因思起案头于早日里自编录的“大观园闺阁诗词集”来,不觉方舒口气。走过篱院才出了荊扉,抬头猛可见是魏邱二人正拱手在前,只得也请了,笑道:“二位先生多早晚来此?”魏邱丰捋须笑了道:“既得见了世兄,何拘了时辰,不早不晚,显见得恰是时候了。”说只三人一笑。

裘姬声请了笑道:“我见世兄才出屋门,往靴筒里又掖了何物,若便宜还请世兄赏光另我等鉴赏鉴赏。”宝玉弯腰取出诗稿,因见了寿日他几个人所作,自觉还可搏其一观,只给了,道:“不过借酒混诌了几句,然叫先生垂鉴时,实觉惭愧了,才刚老爷见了只一顿好训,命了再作好的来呢。”魏邱丰早拱手的接着,却不及细瞧了,只顾一手作请的道:“幸得世兄宝墨,何不小坐了再烦请赐教一二。”

门口丫头见三人踌躇半日,又欲进了院中来,早进屋拿了坐垫,只伺候往院里两棵石榴树下石桌旁几个石凳上铺垫了,又端了茶托出来。宝玉折身复进柴扉,三人向石桌旁相请落坐,丫头伺候倒了茶,宝玉拿杯只一饮而尽。见魏邱丰正注目看了那四句,只道了:“好!”裘姬声自览看行句。魏邱丰道:“果然后生可畏,世兄气魄不凡,这一阕七律只未见沧桑儿二字,却使见了字迹油生沧桑只叹,倒使典古凭据浑厚了。“

裘姬声递过行句稿使魏邱丰览看,笑道:“魏夫子请再看了这一篇。”又向宝玉供了手,笑道:“世兄行歌,另在下茅塞顿开,真真似亲见了世兄游历一番过的。上日随老世翁遍瞻斯芳园,凡匾额盈联对联门斗题名,俱仰瞻广见了,知多为世兄早日里所作,正是悬念久矣,此刻亲览世兄只酒后临毫,正是怀才不遇苦衷只透了纸背,字里行间但见别样心肠只纵横风尘,实另望尘莫及。我只取良人此一句为点睛之笔,此一句更加道出与世无争,胸怀坦荡之归真善臻之德。人所见世兄品貌超俗,云雨不惊鹣雅端方,却不比我等所知之世兄实秀外慧中,高洁不群,一派翰墨图腾征徽,真不愧了如宝似玉。”宝玉吃茶作饰,早摆手道了:“裘先生错喻,另宝玉真真无地自容了。”

魏邱丰览一遍行句,拿着稿页只近旁踱步,举目眺望会子,复归坐,道:“目下仲春,园中草木竞辉,香卉弥芳,兼有清流涓滔,燕莺凡唱,倒另生感慨,常愧无可同酬这满目春日。才惟见世兄吐胆衷肠,恰如另样风格,叫看了顿觉耳目一新之得,不逊了身处园林斯景了。”裘姬声听了先长笑两声,附道:“魏公果然高论,学生自愧不如。”宝玉才要说,忽一眼见他父亲不知何时已站立门口房阶上,忙只噤声离座站着。

裘魏二人早也起立拱手,笑道:“我等因见世兄宝玉才思只跃然纸上,竟忘了惊扰了老世翁清雅。还望体谅我二人见才忘形之妄了。”说着又请贾政入座。贾政下阶过来请了,撩袍角先坐着,笑道:“劳烦两位先生赐教了犬子,哪里还有诘难之意,只那样之作,我才刚也略瞧了,只恐荼毒了读书人青目,哗众招丑,却道什么忘形不忘形了!”贾政出来,才因稍听了这里说话,言此不禁笑了,惹得皆笑了一回。丫头一旁早拿杯伺候注了茶,贾政拿杯请了,轻啜香茗。魏邱丰搁了杯,供一回手道:“恕我倚老卖老的讨嫌几句,若老世翁欲另世兄宝玉只一夜间摇身成了李杜传世,倒也无可道之。老世翁博古通今,岂不闻有满目江山空恨远之说?愚见,世兄方值英年,早闻原无诗书仕途之碌,却满腹经华,质朴惠中,总有后来居上天份,可谓物华天宝,璞玉浑金,。只独具一派风流了。”

宝玉但听“璞玉浑金”,不觉暗暗罕异魏夫子察人眼度,因从未听此褒勉了自己,不觉矜然,忽察他父亲只无话,因侧目觑了时,正见只立眉只向着,早斥了道:“已是听了半日好话,还受用不足?还要等得双足离了这地,才合了兴头?”宝玉忙只辞了要去,贾政只命一并拿去文稿,丫头伺候拿了给他,宝玉接稿原只掖了,遂退了几步,方转身走出竹篱柴扉的只去了。

贾政见去,向魏邱丰道:“你等如此看他,只因相共时日尚浅之故。可知宝玉他日果然或有了作为,只怕到了那时,这世上早已少了你我,哪里能图得了如今。自来只知懵懂光阴,才学不济却用心尽力纸上乖巧,总是吃了早日荒废肄业的亏了。”魏裘听此相视只叹了无语。贾政见目野清风扑面,顶上童童绿荫如盖,几遮了半个院子处阴凉敞地,因使取了棋来,且把棋消遣。才至酣时,又有王夫人使人来请饭,遂住了棋,魏裘二人连败了两局,口里自嘲了“帅多而谋乱,观棋有语必败”,请了贾政回屋用饭,同辞了归了下处自便。

贾政进屋玉钏等伺候净手罢,同王夫人始吃饭,王夫人又使靖文将贾珍贾兰两处孝敬的荤菜各个装入饡盒里,只给宝玉桂儿两处送了去,一使饭毕吃茶,王夫人乃怨“又训了宝玉一老晌“,道:“老爷也该保重些,倘宝玉不好了,岂不事大?”贾政道:“不曾为难他,如今不指着他赴大考,已是白偏了他。”正说话,只听门口丫头回道:“珍大爷来了。”

话音未落,贾珍已进来请安,贾政使坐了。贾珍略告座坐了,两掌心叩膝陪笑道:“二叔只不惯与外头交集,倒是有了新闻特来告诉二老知道知道。”说着见丫头端茶上来,贾珍拿茶,王夫人先道:“不拘打发了人来也一样,又亲身过来。”贾珍笑道:“既来了这里,请婶子且听了底下的话罢。因上日街上偶遇刑部主事焦大胡子,硬是拉了侄儿往满汉园吃酒,只说了几句话倒是下得酒的。听竟是了说平安州一带早聚匪为患,叔叔婶子只猜了那贼伙头目又是哪一个?竟不是别的,只是昔日我们府上世交甄家宝玉。”

贾政夫妇闻此吃了一惊,二人四目相视了,贾政道:“恐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贾珍摆手道:“侄儿起先也只如此作想,便细细的打听了,果然便是江南甄家哥儿,真儿又真了。”贾政叹道:“总是早日抄家所致。可惜赫赫诗礼权宦之脉,竟出了绿林强梁。”王夫人道:“原老太太在日,前院上房中也曾见过的,可怜那样一个摸样的孩子,如何料到落了那样光景。”又看贾珍吃了茶只接道:“更有稀奇的呢。上两个月判官奉旨监斩的一干人犯,里头只竟有那一位人称了冷面郎君柳湘莲的。那柳湘莲竟早与甄宝玉只是一伙,官军久日捉拿不到,便往那些贼寇人众内里放了线人,方才伏下重兵,原本为的是一举擒获,岂料那帮人皆各个有身手,那柳二为护头人,方才遭官兵捉拿归案。死前只嘱探监故人将其尸首与内尤三小妹同葬,且老早自撰写了碑文,预备着他那样无下场的人有日得用。侄儿得知这一席话,得闲特往城外野郊尤家姊妹坟地验看,果然二人合葬,这又如何还得有假?!”

贾政因垂目点头,王夫人只道:“那甄家哥儿如今却是怎样了?”贾珍道:“京城往下官印悬赏缉拿罢了,保不齐日后……”言此叹息。贾政道:“可见匪患势力只有些,竟惊动了京地。”贾珍向座边几上搁下茶杯道:“说起来内中经纬只怕一时也难道尽。因那伙人众口头上只道侠义英雄,竟多与些豪门体面人物结交,暗地里又只劫舍抢掠盗墓探宝。那柳二收监只遭严刑拷问,逼其说出与了京中哪一家权贵勾结,竟打死也无招,可不头一个只挨了刀了?”说时因无可奈何打了撒手,接道:“听是赖家的外任受了牵连,遭参劾贬黜了。赖大竟只不曾说起,我又不好据此的问着他,倒是宁少一事才是。想来先时朝上只抄了咱们两府,只怕得与剿杀这般强人如出一辙,真真叫末世了。”贾政忽想起一事,道:“先日东府夜半所遭贼众劫掠一案,恐怕也是他们所为了。”贾珍道:“想来便是。只是哪里又得了活口证实了这话?只得底下再慢慢打听着。听得是匪人早占了连鸟也不飞的荒山为营,招强买马,声势只造的大了,才招得那样结果。”说完起身便辞,道:“侄儿因不想张扬此话,这会子来向叔婶噱了,只图得饭后消消食罢了,便是这些,侄儿也该去了,只怕是又扰了叔叔婶子歇晌。”王夫人又问及家下众人好,贾珍忙控身逼着两手道:“婶子只安心颐养,倒是侄儿应常遣来问安才是。”又复辞了,见贾政无话,方去了。

贾政这里与王夫人半日惟叹而已,贾政便往书房来。进门摒案临窗负手远看,凝神只忖宝玉一番遁世不曾落到草寇之流,实是万幸了。因思世间万般总不抵读书方为智者,倒需对宝玉日后所共交结之人多加留心,因踱步思忖踱半日。

翌日又与清客幕友茶座诗画,那帮文人雅客也只议起官府辑盗剿匪之事来,有个专意今日叫来为话辑匪的,众人因怂着使说,倒讲的如同说书般只横染枝叶,贾政闻听但笑无语。此日饭后,到底按捺不了,便命唤了宝玉书房来见,正来书房的几个门客见情只暂往他处。

贾政至书房才坐了,便听门口回话,贾政见宝玉进来,受礼毕只使坐了,停了一回,方看着道:“一生养了你个不肖子嗣,念你母亲一把年纪,故且暂浑着,由你终日蒙蔽年月。这会子叫你来,正有话须告诫于你。你至今全无思仕途经济正路,便是作了几日道爷,也不过形同了讨饭,图混得个温饱罢了,终究也丢了祖宗掩面,只落了半途而废的笑话。如今日里守着桂哥儿母子,好知安守本分,一家子白白供养你,只断不许闹出事故来,轻轻省省做你的纨绔浪荡公子,也无人诘责于你。你若道了躬身侍孝,倒免了操这份心,自有兰儿正经是为光宗耀祖,不辱了门风,如若不然,便是我如今拿何面目立于人前?倒莫若还隐居庄寨,依旧自做自吃的为是。我只告诫你,务必切记,只准往门里亲戚或几家世交来往使得,你若无故滥交你等口里所谓道义高人,竟由着一时蠢动私结了朋党自娱,我劝你趁早打去这念想,底下我特派了人日日的监备着,凡你出园,必要他跟着伺候了你去。有道是防患于未然也是个长远之计!难不成眼看你襄兴不了家业,反自虚图些下流不修之闲情逸趣,由你倒败了家去?才嘱的话,你可听仔细了?还要你时时的记着。”

宝玉见他父亲面色不同往日,听只完了,忙立起口里答应着。贾政又命叫进茗烟,指了吩咐道:“自明日起,宝玉在家便罢,若出园往外头去,命你每向我这里回了,备细道了他究竟要去了哪一处,会同了哪个人,再许他出去。你若敢在宝玉前卖乖讨赏,主子奴才串联一气,目无上房,你可仔细我这里定先揭了你的皮,再问着宝玉!”茗烟自宝玉明份了回家,方寻了来伺候着,本自感念这里收了允当了旧差,此刻听了这般要揭皮捱打,早唬的慌忙扑倒,直直跪着向上赌身发誓的回道:“请老爷放心,奴才纵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违了老爷命。便是这话若二爷忘了时,奴才只该提醒着,哪里敢图二爷欢喜便昧了老爷去,打死也不敢的。。”

贾政冷眼看了他主仆一回,肃然一声轻“哼”,道:“谅也不敢!”说了一手拿起案上书册览看,宝玉见半日无话,诺诺称辞,只小心退了出槛。茗烟磕头起了,只跟着宝玉退出。直出了稻香村,茗烟只向宝玉打听出了啥事,宝玉回了不知,只使下去了。

宝玉一路思忖回了家院,进门但见匝地竹影,仰头看了修耸悬际竹枝间莺雀倏飞喧闹,只一释在他父亲前谨束惶惑闷滞倦意,因叹气,只思身处此昔日贵妃省亲燕息芳园,倒日日如香丝锦梏,身陷其中竟绝了外头,乃闷然进屋。

门口丫头早打起湘帘,宝玉入室举目不见黛玉,双儿捧沐盆,回道:“二爷擦把脸,换了衣裳。”宝玉退出格子,只在门内盥洗了,贞儿伺候款了长衫,搭了折枝满襟绣单丝长背褂,拿来落花鞋使套了,宝玉进了才往椅上坐,正要问黛玉,忽听“嗤”的一声笑,只寻声看时,方才见书格这面帷幔叫拉着,只刚刚遮住了那边长椅的顶头处,宝玉恍然失笑,早向长椅处来。

原来黛玉只在长椅上歪着,听宝玉回来,只紧贴了长椅这头坐书格,再伸手扯了幔子边角的掩住,又只偷看宝玉,见毫未察觉,只忍不住笑了出声。见宝玉过来早两手一松,幔角只归复贴了格子的垂落。宝玉向长椅上坐了,抬手只向黛玉额上打了响声虚梆子,黛玉早扭脸躲他手,使手上帕子轻拭一回宝玉鬓额,因问道:“何事只招了你往上头去了?”宝玉握了黛玉手只止了,见他春衫纤娜,漆眸若星杏腮娇嗔,只起身道先吃了茶再说了使听,便回了桌边拿杯只顺手又向书格上取了书,却进了里头闺坞。

林黛玉吃了茶,长椅上歪着,复瞧了一回椅前杌上花样子,只不见宝玉来,因寻进,一手撩裙踏了榻前脚踏,榻沿坐了道:“问你个话,只管拖延自在躺倒了枕上,倒让人指着鼻子跟来。”宝玉仰靠了叠枕上,满面醇然,只眯眼觑瞧他。黛玉自顾说话,早一手夺了宝玉手里书册,宝玉一手轻捻黛玉耳垂坠子。黛玉将书撂了一旁绣墩上,再回头忽见宝玉面色,方悟宝玉进帐之意,因止了宝玉抚弄耳坠的手,刚要抽身起去,宝玉早又一伸手臂拦腰圈搂住了。

黛玉不免半推半就,早向榻侧首伸手启了台柜匣屉,拿了那几幅巾帕来,一时任巫山云雨自翻腾,真性半日不知哪里去了。

五儿此刻只一人守着伺候,闻唤早拿水进来。宝黛懒卧,坐起只漱口净手一番,五儿又拿茶上来,伏侍二人吃了茶。宝玉撂下杯,伸一回懒腰,与黛玉对面靠了榻里头被山歪着,道:“今儿听了老爷训示,竟想看奴才似的要圈住我呢。也不值什么,听话里的意思,防只出去叫花子还拐了我这么个人呢。”黛玉一手轻摇纨扇,仰靠拿眼看着道:“少哄我了,这门大人了,还怕了花子去?且将上头原话噱了我听。若有正经主意,也好替你分担着,如今再闹了一差二错的,只遭了上头训斥,连我还臊不来呢。”

宝玉便将他父亲原话一字不漏只复述了,黛玉一壁听他,一壁吩咐备水。五儿早取了袍服,并几件小衣拿来放了褥上。宝玉先下地出来,至屏外那里,屋里人伺候盥洗一回。黛玉里头沐盆自用了,五儿近前伺候添了衣,只收拾了一应褪换物事,后只察整床物,擦扫规置了如初齐整。

林黛玉出闺,贞儿等早伺候复洗漱了,只往窗下妆台前绣墩上坐着。双儿拿了茶点献了桌上,宝玉椅上坐着使手拈了果子吃,黛玉对妆,道:“你总是憨头憨脑的,上头既这样吩咐,何不问了缘故,岂不是各人好掂量了自处,倒如带了笼头的骡马一般了,凭人只日日的牵连着?亏你只忍心劳乏了堂上。”宝玉笑道:“自来便如此,凭说了我只听着便是好的,我可有多大胆子,敢聒絮了只恬着问去。老爷素只嫌我只信手拈食,你只没瞧见今日脸色,这里倒自在说了现成话的,我可不只管答应了,便得回来了。”黛玉听了只又叹又笑,指了道:“真真叫迂腐了,老爷在你看来竟是了虎豹不成?只无可理论的。你只言听计从,一幅唯唯诺诺样儿,也只称得书中所言之愚孝拙忠,但凭事事叫操了心去,你倒白落的轻省。岂不恰好又违了只知一味讨好恭顺方赚得的孝心了?这样孝心,也算是伪孝。”宝玉听了点头,起来屋里踱步,笑道:“书上有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谢妹妹只莲台点化。我想正经该为堂上分担些事务了,也不负了为人子弟一场。”

黛玉妆罢过来坐了,拿杯吃茶只掩口一笑,道:“只怕你这会子这里说嘴,等一到了老爷跟前,又只知察言观色,且唯命是从的起来。”宝玉走近,负手低腰只顾端详黛玉半日,黛玉轻推了道:“只管瞧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不成?”宝玉墩身,两手搭了黛玉膝头,只看着,笑道:“何时等你我二人同化了仙去,我只在那世里,纵永世不超生,只终日把弄参悟你的心思,也是愿意的,也不愁不日终得了你一窍灵气。”黛玉使坐了,因谑笑了道:“你只说你下世里作了女儿不完了,又啰嗦这些话。”宝玉坐了只笑摇头,道:“知我者,颦卿矣。”才吃了茶,只撂下杯道:“我这就还去见了老爷去。只说奶奶叫来问了,纵老爷嫌我多有不是,也可得给你几分薄面。”说着早起身只出门的去了。黛玉忙示意贞儿跟去。又走至门口,手把门刚要唤了使回来,因忖难得宝玉忘羊之变,只顿足道:“还是那个样儿,又扯起我来,这又不是掩耳盗铃的。”自说回身进来赌气坐了,方悟宝玉才不过诙谐了孱谑罢了,因叹了作罢。只吩咐了将宝玉午饭叫送至稻香村去。一时吃了午饭,少不得櫛浴一回,使添了香,备了各色物事只等宝玉底下回来。吩咐完自拿了扇子,叫双儿跟着往史湘云处去了。

彼时宝玉行至贾政书房外,门口小厮向内回了,里头几个人听了只惯然辞出,门边见过又向宝玉请了,便自往别处消遣。宝玉进来见过了,贾政便问:“又来何事?”宝玉躬身站着回道:“才父亲只吩咐了,儿子回去因想必是有缘故,方使父亲生了心思的。”贾政只顾瞧着桌上棋局,不等宝玉说完,只看也不看道:“且坐去。”宝玉忙告座耽坐了,接道:“儿子何勘事事总劳父亲操持,便是局限了外头交集他人,这个话只屋里人问了,又无可回他,这原也不值什么。只儿子不忍父亲一应事务总揽着,欲为父亲也解解忧……”贾政听只冷笑,另伺候的人皆暂退出。见宝玉唯唯诺诺,道:“你倒有了夺父之力想头,必是你妻要知了关阀下情,你才想起来此问了。”说话因思宝玉将逾而立之年,且黛玉实可托赖,只咳了正色道:“上日你珍大哥来此问安,闲话了外头新闻,道是江南甄家哥儿与京地柳湘莲,此二人只蛇鼠一气,俱作了绿林强盗,且一个早叫法场斩杀示众,另一个也遭官府缉拿。甄家哥儿先不说他,便是那已典死刑的柳湘莲,人称了冷面君子的柳二,恍惚听得早日只与你等交往甚密,我所以紧防了你一味猎奇,图的一时兴起,竟为家族不意只惹了不才是非。你来要打听的便是这些,你若真有为我分忧之孝心,须知好自为之,我倒可免了后顾之念了。”

宝玉闻言大惊变色,只当着这里又不好怎样,听是柳湘莲已死,犹比紫娟之死更另痛心不已。因素赏天地毓秀诸人性情风格,只恨如何闻死便只是这些人?忽自生了悲壮牛心癖性,乃汗出冷笑道:“原是父亲只怕我招染了那起人,方命画地为牢的。”贾政听了便不悦,因顾着览看手中书卷,且料宝玉动作。

宝玉低头幽然道:“想人此一世生死荣辱,岂是各人可掌控的。是人终日乞讨,便志在有肉足矣。又有人生来富贵,服饰绫罗三餐美酒,却每生所不能不及之盼念。更有人惟取了肝胆侠义,只秉一腔高洁正气,天然丰姿,恰如奇葩美玉,使见者远惠其芳,更似暗淡红尘中之精芒火炬,为世人慷慨照亮耳目。只可惜却不为多人怜知了去,正因不知不识,反而痛贬斥为一派乖戾丑恶。想这些人生了人世,如是清风旭日,为天地间凭添了几多生趣,乃至不幸陨殁,也只留了身后无尽之恶谤咒唾……”未及说完,贾政早厉声断喝:“住口!”因指宝玉道:“我若非甥女林儿,岂可向你道出甄柳之事?不想你果然是非混淆,薰莸不辩,真真顽劣不可锻炼之忤逆!”宝玉随呵斥早站立,呆然只杵着道:“父亲是说儿子是非也不分,莫若儿子生来痴傻么?”贾政立目道:“你若真正混账疯癫,倒是我的造化!听你只讲些什么?竟是为那些不修体面,自甘堕落的狂妄之徒这里鸣冤立传来了!真真气也叫你气死了。”宝玉施礼闷声道:“父亲何苦又生气,因儿子想父亲原通达明理,故敢来这里和父亲理论。”贾政一时无话,半日道:“你之理论,合该自撰集册,倒不失为一页鉴义伐善的好檄文!”宝玉躬身站着,又只仗着道:“父亲常道儿子忤逆,怎知儿子断不敢妄生忤逆之心,父亲如此甄派,也公允否?”贾政看着道:“自来古怪刁钻,只空逞一幅皮囊,今已而立,何曾又点子作为?可见原属心术乖结,行举荒疏,岂不比忤逆更另人头痛!”宝玉道:“儿子深知父亲寄托善愿。才儿子道了,小人谋私欲,君子谋大道。儿子不堪合众广化,遂俗逐流,只求心无亏欠,纵不名一文,总思渭水独钓,或盼有期。只忤逆二字之分,儿子却知难承此量。父亲且请静气,只当儿子这会子也算成了人罢。”贾政只嗔恼不得,遂冷笑了道:“纵有林儿弼佑于你,也亏了你竟!有了胆量,只一番长篇的这里聒噪。”

父子正激言,早又见门口靖文已站了多时,便问了,靖文回了王夫人叫吃饭。贾政遂出房门,走过院子向内堂来,宝玉自低头跟送了屋门口,王夫人看见只招手使进,道:“你的饭早拿来这里,快过来这里吃了再去。”宝玉应了进来,见贾政盥手毕,方也净手的跟着往桌边,听贾政道:“还不吃了过去,今儿这说客倒当得兴了,明儿认真还想作了给事中去。”宝玉看了王夫人眼色只下首的坐了,先要了茶跌连两杯吃尽,王夫人又往宝玉碗里添菜只催了吃,又示意,宝玉接了响儿手里酒壶,向贾政杯里斟了,只觑他父亲并无愠色,方放了心。遂搛了跟前盘里羊肉鸡腿,低头几口吃了碗中饭,丫头一旁早向一旁炉上伺候舀了汤,宝玉又咽了两盅汤,便下了桌只向门外,丫头伺候了净手漱口毕,王夫人叫他再吃了茶,宝玉进来只作辞,王夫人笑道:“今儿瞧着又渴了又饿了的,只吃了香甜。天天这样吃饭才好。”又叫小丫头将些果点拿着跟了送去,嘱宝玉回去再尝了糕点,方使皆去了。

贾政这里吃了酒,笑道:“宝玉晌午只寻了来,为他各人解说了一番,他终究也知逆子无德原非好话。”王夫人诧异道:“莫非宝玉只冲撞了老爷不成?”贾政笑道:“物不平则鸣,冲撞倒言之过火。总是林丫头心思细密,才叫人多少可放心些。”王夫人点头,一时吃罢,贾政往书房歇晌,王夫人嘱玉钏叫人拾掇了,也向睡房午寐会子,不提。

宝玉这头一路往回,思起今日只初与他父亲直言,不由得意,忽又怆了柳湘莲已死,便只要掉下泪来,进屋道了已吃过,丫头伺候褪了背褂,略吃了茶,便向寝闺内只一头伏倒枕上,埋头思忆惜恸流泪。黛玉外头才打发王夫人小丫头去了,便听内里宝玉呜咽声,只惊异失色的,忙进来捱枕坐了,叫丫头拿茶来。黛玉拉宝玉使坐起吃茶,宝玉也炮燥不理,只捣枕抽噎的道:“都怪你叫去问话,却又听了冷二郎叫斩杀的噩耗,可见原不该问着去。”黛玉素知宝玉喜慕柳湘莲,见难过的这样,只伺候使另取了枕头换下,贞儿早一旁拿了细纸上来,黛玉接了双儿手里扇子,自为宝玉打扇,宝玉依着翻身靠坐了,吃了口茶,黛玉嗔了道:“便是今日不知,日后也总不得知道么?倒自欺欺人起来了,何苦来。”宝玉盘坐榻上,屋里几个人伺候洗漱一回,吃了枫露茶,只自拈糕大口咽了两块,擦了手,便躺倒两眼看着帐顶,只长长一叹,道:“竟还有甄宝玉的音讯,如今正遭了官府捉拿。我只未知他们那些人如何竟作了强梁的,却保管他们皆是人中丈夫,行事自有一番方正道理。”说了,又见黛玉无话,因摆手道:“罢,同你说了也无趣的很,又不关我们的事。只是该去祭奠一回柳二郎。”

黛玉知宝玉不分季节逢午便好睡晌的,只陪了歪下,五儿等只噤声外头伺候。宝玉伤痛椎骨一场,茶点毕,头捱枕便昏昏欲睡,黛玉近旁轻手打扇,见已睡去,只悄声离了出来,五儿早上来伺候,因满帐子里细察了一回,方掩了纱帐,又拿出替换衣物一旁椅上备着,轻步出来。

林黛玉出了格子外,只使屋里人皆下去了,叫贞儿这里答应。轻步依了窗下坐了,示意贞儿取了针线来,才绣了两三个花瓣,见贞儿走去门口,只小声说话,黛玉探头看向窗外,见院门口有几个人只和院内丫头低声说话,贞儿因推了向屋内回话的丫头只站了院墙那里,又只摆手使小声说动,黛玉便手里拿着针线绣幅走出来。

院门口几个人见黛玉出来,早一字门内侍立。黛玉见原是平儿手下管事女人住儿家的,一个媳妇两个婆子,还有一个小厮。贞儿见黛玉拿着针线,只叫了双儿一起自屋里搬来小几和椅子,请黛玉依了竹根坐了。黛玉因示意贞儿只合了屋门,贞儿点头复进屋取了茶窠,双儿跟着,见出来,只慢慢拉了掩住门。

住儿家的只上前赔笑道:“才刚这小厮在草窝里捡得个金麒麟,先向琏二奶奶处回这话,因琏二爷家中有事,琏二奶奶只叫丰姨娘出来吩咐了,叫往奶奶这里交了,道是奶奶这里两个哥儿常戴的,恐是不小心闹丢了。还嘱了若奶奶歇午着,再回了他不迟。可巧奶奶这里又忙着针线活。听了宝二爷已歇了,不敢多扰着,请奶奶瞧了。”黛玉便知是蘅芜苑又进来了人,必是平儿无瑕理会此等琐事,又不想人打搅去,才叫来了这里。黛玉接了金麒麟略瞧了,向五儿道:“怎么连你也瞧不出,这个分明只是初哥儿的麒麟,却叫守着这里,反不去向亲家奶奶跟前回了也罢了。我当有了何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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