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公主闻言,显出张口莫辨的神情。族主淡然道:“她不但是南人,而且是唯一一个清楚重毓身世底细的南人。她死了,重毓身世的秘密便只有我们知道了,而褚茂这些汉人将领,也一定会为重毓守口如瓶,这样他才能坐得稳李明远传下来的关内侯这个位子。”
她继续悠然道:“而且她不但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南朝皇室的牵机散之下。据说事发前后,还有南人拜访过她。你说重毓得知这个消息,会如何作想呢?”
阿秋已知万岁口中的“妙姨”必定就是胡妙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先是亡父辛苦搜罗而来,赠给南朝的汉砖在街头市井之中被人捡到,然后是唯一一个得知自己身世秘密的胡妙容竟死于牵机散毒药之下,再加上李明远将军阵亡的前仇旧恨,无论李重毓多么理智,也难以不动忿怒。
万岁公主神情犹豫,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后才道:“大约因为同是乐舞伎出身的缘故,在朔方军中,她是对万岁最好的一个人。此次我们乐舞团随军南来,虽然军令严明,亦偶然有军士对姐妹们动手动脚,都是妙姨严令喝止,又让我们与她同车而坐,因此才避免了种种羞辱。”
族主闻言,神情略为松弛,道:“那她也算对得起,我当年高抬贵手饶她一命之恩了。”
她淡然道:“当年她被赐给李明远时,本来就该死的。但李明远很聪明,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他,自始至终都不曾靠近她半步,一到血阳关又立刻将她送给了那个女人做婢女,她这条贱命才保了下来。”
她冷然道:“不然,就凭她是南朝皇帝赐给李明远的女人,也够在我手底死上一千回了。”
万岁公主终忍不住,开口以恳求语气道:“族主不是曾经说过,为了部族的生存,我们利用男人,男人也利用我们,彼此之间都没什么多余情分好讲吗?又为何独独对阿兄的父亲,过分苛求呢?”
阿秋已然转侧颈项以余光瞥视,以避免和那族主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现时已对隐月族这一神秘部落的作风大致有了解了,难怪她们隐姓埋名于建章,从事的产业却是卖笑为生的青楼。
但见那族主蓦然转过身去,似是不愿对上万岁公主认真的眼神。片刻之后,她才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不同。”
与之前倦怠生硬的语气不同,这一句里却充满了浓烈至化不开的感伤,仿佛草原上夕阳西坠,冰雪销尽后的落寞与苍凉。
她淡然道:“他是唯一一个拒绝我的人。既然他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他有妻子,那么除了他妻子之外,他便不可以有其他女人,否则,我见一个杀一个。这便是我们的约定。”
万岁公主上前一步,颤声道:“可万岁亦被很多男人拒绝过,我从不觉得有必要限制他们交往女人,也没那个兴趣去管。”
族主怔了半晌,略带自嘲地笑道:“所以你看,还是因为他不同。”
万岁公主忽然轻声道:“我想知道,在族主心中,我和阿兄也会是不同的吗?”
其实此刻的阿秋很明白她的心情。大概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师兄们,在某一个尚孺慕尊长,崇拜权力的年龄里,都想过问师父:在您的心中,我会是特别的吗?
那是成长岁月里对认可的渴望。
只是后来,他们是否足够特别,已不需要任何人认证。兰陵堂三大堂鼎足而立,神兵堂主“荆轲”阿秋夜挑十三州震惊整个南朝,“玉面留侯”公仪休位居朝廷左相,“长夜飞鹰”墨夷明月垄断大江南北水运陆运。
对感情的渴望转化为对自身冷静的价值审视。
有用,自然是特别的。无用,这一问也是多余。
故此,他们谁都不曾问过师父这个问题,只是彼此友爱之余,亦暗暗地较着劲。
阿秋忽然很想知道,族主会如何答万岁公主这个问题。万岁公主又凭何而敢问族主这个问题。毕竟一个屡屡失败,全凭自称的流亡公主,和手握重兵,坐镇一方的关内侯李重毓,无论自哪方面看都没有可比性。
族主那与万岁公主极为相似的面容隐没在烟雾袅袅之中,她的声音亦变得虚无遥远。
却带着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与清醒。
她轻柔地道:“这个问题,等到你坐上我这个位子的那天,你就会明白了。”
顾逸忽然在阿秋耳边轻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