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座破旧神观于前方夜色中忽然显露出来,素柔花的白色身影轻盈地飘步而入。
阿秋却没有立刻跟上,而是隐于一株大树后,凝神等待。
素柔花的本事,她上次已然见识过。当时与顾逸在一侧窃听了大半谈话,却终于被素柔花发现,穿窗直追击出来。
阿秋过后心中复盘,得出的结论是,应是她在某个片刻,被素柔花与万岁公主谈话的内容所完全吸引,呼吸加促了几次。
这是“入世”的后果之一。
若是从前的神兵堂主“荆轲”,是绝不会被他人谈话的内容打动的。
她不单不敢靠得太近,且要调息几次,以使得呼吸心跳变得缓慢而深长,才可减少被素柔花发现的几率。
素柔花于亲生儿子李重毓入城的今夜,偏偏赶来此地,要么就是约定了某人,要么就是来此见某人,断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她最好是等他们已然碰面交谈,那时注意力会被占据,她再贴近神观窃听较为安全。
但于影影绰绰的黑暗笼罩中,以她目力,亦可看到这神观上头悬着的匾额,是“武圣祠”三字,金漆已大半脱落。
她再游目四顾,发觉自己已然追着素柔花,来到了京郊的江边荒郊。
一阵夜风吹来,乌云吹散大半边,月出中天,远处芦草衰萎,并无渔火村舍,显是人烟罕至之地。
有神观的地方,理应人烟汇集,才可有人气香火。但以此地之凋弊荒凉来看,纵附近有村居人烟,也该是多年前事。自前代胡马窥江以来,几经战火洗劫,此地大约已无生灵。
却留下了这一座武圣祠。
不知为何,在一片古怪的寂静之中,阿秋隐然感到此地气息荒凉中带着惨烈,令人不想停留。若非已听得动静,有人正飞速自官道掠往此处,她几乎要生出退去的念头。
这与勇气无关,而是君子不处险地。
月色下,一名年约二十七八,身形魁梧,黑发如墨、双目亮如闪电的青年男子,正大步流星地向此处而来。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身后倒持的一杆长逾五尺,闪闪发亮的奇形弯刀。
阿秋立刻将心灵晋入止水不波的观境。
她从来未曾见过名满塞北的关内侯李重毓,但此刻,也已从他身上所着,与诸茂父子一般无二的獬豸纹军服猜出此人是谁。
朔方军人,却会深夜应素柔花之约到此的,除了李重毓更会有何人。
且李重毓形相奇特,龙行虎步,真气内蕴,一望而知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这样的人,也绝不是朔方军中随便就可以抓一大把出来的。
她屏息凝气,使自己不露一丝痕迹。
李重毓并未掩盖自己形迹,就这般大刀阔斧地,昂然直进神观大门。
阿秋却从他行过自己面前的步伐,瞧出他表面虽毫无波动,实辄压抑着某种强烈情绪。
但就从他笔直如枪的身姿,双睛电闪般慑人的目光,亦可看出他是深怀城府,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非如此人物,亦不会年纪轻轻便成为北方长城,不死军神。
虽然多少曾得乃父的遗荫,但毕竟当年带着败军溃退而去的他只是十余岁的少年,此后靠母家姚氏在幽州本土的实力,不住招兵买马,四处掠战,渐渐崛起成为一方诸侯,却是靠他自己一场场战役打出来的。
李重毓进入神观的同一时间,神观四面的灯火忽然亮起,将他的影子照得无所遁形。
神位之前,本自盘坐的素柔花轻盈起立,俏目凝视着他,一向冷漠倦怠的神情中,亦难得地现出了一丝深刻的柔情。
“这十多年,千秋你从来不肯见我。没想到今夜,你却肯来此。”
在看到素柔花的那一刻时,李重毓的身躯剧震,虎目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竟是你!”
素柔花的面庞露出一丝凄然微笑,道:“你没有想到过,你一直拒绝见的生母隐月族主素柔花,其实你小时早已经见过,还教过你武功,是不是?”
李重毓持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微颤,片刻后,他却咬咬牙关,抿唇道:“那场相遇,也想必是你刻意设计过的。”
他向前迫近一步,将刀身拖于地,微笑道:“我只未想到,如今竟然要用师父您教过我的刀法,来向您报仇,实在对不起了。”
素柔花神色淡淡地道:“我只是见李明远将你弃之鲜卑人中不管不问,怕你长大一事无成,战乱年代易被人伤,故传你些武艺。但你一身筋骨根底毕竟得自你父亲,着实是练武的奇材,”她似是陷入了回忆中,自嘲地笑道:“你的进步之大之快,远胜于我其他的孩儿和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