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冕旒重重垂坠下,珠玉轻晃,将谢朗威严中透着锋锐的面容掩去大半。
此刻殿内静寂无声,只有万岁公主步步行来,足间系着的金色璎珞铃铛发出清响。
万岁公主到得离谢朗三步之地,阿秋已见宸妃李岚修一贯温婉宁和的花容上,显示出注意之色。
兰台令赵灵应,亦不动声色向着谢朗的方向偏了偏身子。
她们都是飞凤卫出身,对于靠近天子的外人本能警惕。
万岁公主双掌交叠,高过头顶,俯伏而拜,略带沙哑的优美声线道:“奴龟兹国遗女万岁,代关内侯向大衍陛下请安,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她抬起头来,又以盈盈美目仰视谢朗,续道:“奴在塞外,不曾见过中土人物风华,今徙千里,有幸至于上邦,见大国泱泱风采,政出有方,心为之折,恳陛下能收容奴于贵宫之侧,哪怕为奴仆粗婢,亦胜过奴于各国间流徙辗转!求陛下垂怜!”
她这番话毕,立即重重以头叩地,长拜不起。
谢朗的第一反应,即是以目光投向客席之上的李重毓。
这支乐舞团是他所赠,万岁如此恳切乞求,想要留在君王之侧,这想法究竟是出于李重毓还是万岁本人,谢朗必然要考虑。
李重毓见得谢朗看向他,洒然起立,持杯道:“不瞒陛下,此女于关外携整支乐舞团投奔我朔方军,而军中乐舞无用,李重毓故带来以献陛下。陛下愿留,又或者不便留外族于宫廷,皆可随意,完全不必照顾臣的面子。”
他言毕大笑,随即坐回席上。
这几句话出,在座朝臣便知李重毓当真是豪迈不羁的性子,并无任何客套虚礼。他直言乐舞无用故而转赠,是大实话,而谢朗留不留都随他便,是将自己与这万岁公主撇得清清楚楚了。
阿秋却知,若给素柔花听到他这番话,必然恨得咬牙切齿。因他是半点不肯为万岁公主作保的了。
谢朗见李重毓将烫手山芋干脆利落地推还给他,一向威严的面容亦不由浮现一丝苦笑。
万岁形容楚楚可怜,又极言对上国衣冠风华之仰慕,一片愿意追随之心。他此刻于众人前若生硬拒绝,也未免显得太没大国风度和君子心肠。
但谢朗并非普通男子,考虑问题长远。初睹万岁公主之妙舞,他确有满室生辉,佛国人间之感,但以他与女子接触的经验,他很清楚女子并非孩童玩具,看得中意便可收为私藏,厌倦了便可束之高阁。
他从年轻时便与前飞凤四卫打交道,她们四人都是女子,亦都有爱憎恩仇,谁敢轻视她们的心情喜怒。
即以眼下而论,他也断不能纳万岁入后宫,以免寒了宸妃李岚修的心肠。
前飞凤四卫向同进退,若李岚修心生怨憎,赵灵应、穆华英、司空照亦绝不会视若无睹。
谢朗心中一叹,向万岁和颜悦色道:“公主名为万岁,而我国只有天子称万岁。公主与我南朝宫廷,似不相称,应更有海阔天空之去处。朕赐公主白银千两,公主欲留,则可在建章购宅居住,若思乡,则可随关内侯回返塞外。如此也可称公主心愿了。”
万岁闻得谢朗之言,竟是因她名字僭越而不欲留她,立刻叩首如捣蒜,哭泣道:“奴之名,却因母亲仰慕中原文化所取,昔年前代关内侯持汉砖进献大桓文皇后,其一镌刻吉语为‘千秋万岁’。奴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我族以为汉人喜好这个名字,以此为吉祥,却不想犯了陛下忌讳!”
她这番话出,却至少三人变了脸色。
阿秋便是其中之一。她虽觉得万岁公主名字颇特别,却以为是龟兹人寓意吉祥而取的名字,毕竟长寿是每个国家民族都会寄托于乐舞的祈愿。万岁既然是侍奉舞乐道出身,以此为名也很正常。
但她没有想到,万岁的名字,竟然是来自于“千秋万岁”的那块汉砖。
那砖块一裂为二,其一流落街头,被师尊万俟清偶尔瞥见,从此藏于松雪堂书房,她幼年时常看见。其二却是最近被她在西市购得,而关于前文皇后弃掷这三块汉砖的谣言,也是自那时起沸沸扬扬传开的。
这更令她确定,这三块汉砖当时自栖梧宫被盗出去,必然与素柔花脱不了干系。
而另一件隐约的记忆,此刻亦在她脑中被唤起。
万岁公主名为“万岁”,而她的义兄李重毓,曾被素柔花私底下称为“千秋”,而李重毓亦未曾反驳。
想必“千秋”便是他的乳名。
千秋万岁,这一双儿女的名字,来源居然在此。
阿秋心中,又响起了万岁公主那时问素柔花的话。
“我和阿兄,在族主心中,也是特别的吗?”
而此刻,这个答案已然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