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不由得想到,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望到的究竟是中秋之夜,南朝宫廷上的白纻首席舞姬,是胡妙容得宸妃亲口允诺诰命荣光的那一刻,还是二十年前,为李明远接风洗尘国宴上的白纻舞姬,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那个人呢?
人一生中,总有些记忆是美好的,而有另一些是不好的,悲伤的。不到盖棺时,又该如何论定呢?
他开口,以沙哑的声音所问非所答地道:“建章的确是一座美丽而令人难忘的古都。”
建章的女子也很美丽。
美得一旦你见过她们,便从此永远会记得失去她们的悲伤。
明远将军如此,他也一样。
樊连城完整地将这支军队带回给李重毓,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再向李重毓和阿秋各一拱手,便即拍马转回城门而去。
而站在城门口的公仪休见此情形,亦是遥遥作礼,随后与策马而来的樊连城一齐驰骋回城。
城楼上的裴萸早已失去踪迹。
那一箭落空,被阿秋硬生生从半途斩落,她即便还有力量,亦再无面目发出第二箭,因明摆着技不如人。
阿秋到得此刻,才觉气血翻滚,五脏六腑疼痛不已。
她在国宴上为护李重毓,于席前中了穆华英全力而出的一掌,当时亦是强行压下伤势,到接裴萸这一箭,连虎口皆裂,是雪上加霜,伤上加伤。
她体质强悍,复原速度远强于一般人,只是穆华英和裴萸,也绝非一般武功高手,而皆是南朝出类拔萃之人。
李重毓看她脸色有些苍白,立刻问道:“妹子可还好?如若不成,我让怀明送你回去皇宫,接下来的路,为兄可以自行北归。”
此刻既再无旁人,他亦再无避讳,便直呼阿秋。
不知为何,阿秋直觉到朔方军诸人,听得李重毓称呼她妹子,都有松一口气之慨。这其中又以褚茂为最甚。
阿秋当然想不到,诸人是见主帅李重毓与她这南朝女子走得太近,生恐他再陷乃父之覆辙。如今一听称呼,知李重毓并无他意,方才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或者不知,但褚茂是见过她以舞伎之身登台献舞的,亦对她的美貌印象深刻。他恐怕李重毓亦受美色蛊惑,也是人之常情了。
阿秋深呼吸一口气,调息数次,道:“不妨事,我必要将兄长送至长江口,那里会有少师御者接应,亦不再是建章师的地盘,兄长才算真正平安。”
李重毓见此,觉得她所说亦合情理,道:“如此便请吾妹再支撑一段时间,着实有劳了。”
早有人将那另外那匹原属于阿秋的青骢马牵来,阿秋翻身上马,道:“不妨事,我们尽快离开此地。”
见得此景,褚茂和诸将更为放心:若是一个男子钟情女子,断然不会明知对方受伤,仍然要她硬挺着,这妥妥的亲兄妹,毫不客气没错了。
此刻既在军队之中,等闲人无法近身,阿秋便放心不少。这支军队都是骑兵,此刻又已出城上了官道,一路驰骋,尘扬马蹄,好在所经多是深夜僻静的郊外,亦不会惊吓到村落民众。
谁知才行得一段路,已近长江之畔,李重毓忽郑重向阿秋道:“妹子,有劳你再陪我去个地方。”
褚茂闻得他此刻忽要离开大队,自然不允,劝道:“此刻我们这支三千人的军队离开建章,极招人眼目,为安全起见,侯爷还是不要擅自离队。”
李重毓胸有成竹道:“正因大部队前行,已然吸引了敌人所有注意力,我悄悄离开才不会被人发觉。我抄近道去,天明前必会在江边与你们会合。”
众人中以褚茂年纪最大,地位最高,见连自己都说不服李重毓,褚茂只得瞅着阿秋道:“姑娘也帮劝劝侯爷吧,此时出事不是闹着玩的。”
若在早年,他劝不信的,便只有胡妙容可以劝住。在幽州兵营,李重毓嫡母姚夫人也能劝住他。说起来,李重毓平生说一不二,兼敢冒险,是天生的统帅,不过事母至孝,待抚养过自己的胡妙容亦极尊重,大约是弥补自己早年无母的伤痛。
孰知阿秋一听李重毓要去别处,心念电转,已然猜到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