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无咎的眸子忽然亮起,他轻声道:“其实吾徒既不愿下山,师父当然有的是方法和手段,叫萧家不敢废话半个字。”
顾逸听至此处,微哂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厉无咎。”
阿秋心想,厉无咎与顾逸是好友,即便淡泊宁静,也不会是初出江湖的三岁孩童。有很多事不须讲明面上的礼义道理,以江湖手段亦可私下解决。
但星空之下,厉无咎眼中的亮光旋即隐没,他叹道:“只是,我问心有愧,这些手段便再使不出来。”
萧羽不明所以地望向师尊,但厉无咎却避开了她的眼光。他只道:“明日,你让那人上山来,无论他提何条件,着他划下道儿,我接便是。”
一时间,顾逸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只喃喃重复那四个字“问心有愧。”
阿秋问道:“后来那人划出了什么道儿,竟能逼得厉宗主入生死关?这等于是逼他自杀了。”
萧羽眼泪夺目而出,道:“我那时并不知道,竟是如此。”
负手上山的那人青衫秀颀,英俊风流。他之前已放出话来,隐世宗若不出面解决这事,二十抬聘礼和谢师礼都在浣花城中大街上摆着,萧家的姑娘一日不下山,这层层叠叠的重礼就一日不会收起,好教天下人得知隐世宗厉宗主的作为——总之就是拐了人家女儿,不让回家成亲。本地郡守因与隐世宗向有来往交情,浣花城中亦有外门弟子,暂时拦阻了众人围观,只说是官府有押运物资到了,但瞒得了一时,自不能瞒一世。何况那人还没有真正使出手段来。
阿秋听得此处,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你萧家入大宛山的这人,是否就是萧长安?”
萧羽凄然道:“正是。你们或许不知,长安在北羌王庭,自幼便有甘罗之称。他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而取城。他亦是……除我之外,父母最器重的子女。”
阿秋听至于此,却是说不出来的感觉,深觉自己对萧长安所知终究太少。
这个少年风度翩翩,似乎对谁都是那般平易可亲,混迹舞伎之中亦是毫无违和之处,谁想得到他小小年纪,手段便如此凌厉狠辣,竟能逼得厉无咎一代宗师,等若从此退出江湖。
她很想再问萧羽,萧长安此后又是为何去了京城,却知此事不宜此刻问。因比起厉无咎的生死,这反而目前不是大事了。
萧羽眼中涌出泪花,道:“长安当时,便对师尊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厉宗主卜筮之术,占尽天机,天下闻名。长安想与厉宗主打一个赌,若是厉宗主赢了,长安立即收拾车队带人离开,从此我萧家人不再踏进西南一步;若是输了,便请放还我姐姐,谢师礼照旧相送,今后隐世宗若有用得着萧家之处,但说一声便成。”
他这要求听起来可谓圆转周全,面面俱到,若赢了,萧羽依然可留在隐世宗做她的大师姐,一切照旧;若输了,则也只是领回萧羽,萧家依然会领隐世宗这个人情。
但当顾逸听得“厉宗主卜筮之术,占尽天机”这一句时,他忽然以手按住胸口,狂喷出一大口黑红色的血来,直教面纱之上,亦红了一大块。
阿秋大惊,急忙按掌在他背上,却才恍然想到自己伤尚未好,根本动用不了真气疗治他人,直急得鼻尖冒汗,却不知如何是好。
顾逸靠着阿秋,声音喑哑地颤声道:“难道你不知道……你师父他生平从不为人卜筮的吗?”
萧羽忆及师父生平,泪花盈睫,直到得此刻,方知自己对于师父,确实是了解得太少。
她自遇见厉无咎那一刻起,便由衷地信任他,心甘情愿跟随他……甚至于,愿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只愿守护于他门墙之下,但谈到对他的了解,确实又何尝比得上与他相知多年的顾逸。
顾逸咳嗽道:“厉无咎二十年前,便号称天机神算,但他从不为人卜筮,一因卜筮泄露天机,亦影响人间气运,二则也损耗占卜者本身的寿元。厉无咎他之所以选择栖于世外,令人难觅其踪,亦是为了躲避这些人世权力纷争!”
他以拳击于案上,喝道:“我入世之后,几乎不与他往来,亦是为了使他不要卷入我的事情!”
而阿秋见得顾逸以拳击案,已然彻底呆怔,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羽身为隐世宗首座弟子,一向坚毅沉稳,此刻亦终告全面崩溃,泣不成声道:“因此,是我害了他!若非因我,兰陵萧氏亦不会找上他!”
阿秋到得此刻,哪里还不知,此事可能从头到尾,皆是针对厉无咎的一场设计。大约从他遇见萧羽,并收她入门墙开始,便已经落在有心人的算计之中,而其目的,正是为了逼厉无咎必须出面,卜算一局天下气运。
而她想到另一件与之极为相似的事情,更是心中如坠地狱冰窟。
她之所以会留在顾逸身边,其情况与萧羽之于厉无咎,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