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柱后却缓缓行出一个黑纱遮面的女子身影,此人华服及地,却全是黑色,鬓发一无妆饰,却仍无法掩盖其高贵冷艳的气派。
她一开口,殿中尽是她冷漠倦怠中带着磁性的声音:“不知妾身可否多嘴问一句,特使的师尊,乃是何人?特使如此高才,理应在北羌非无名之辈,那令师想必亦非常人。”
阿秋见得这女子,心中便咯噔一声。裴夫人穆华英,即便烧成了灰她也认得出来。严格来说,自己与她算有杀夫之仇,只是穆华英此刻未知而已。但就她护着李重毓一路出城的事迹,裴夫人也不会放过她,至少不可能给她好脸色。
大约此刻穆华英仍在为夫守丧,故脸带黑纱,身上亦无任何装饰,素净得很,却更显出她本人的凌厉气势。
墨夷明月一见穆华英,却也是双目陡然亮了十倍,眼神锋利如刀地剜过她的面纱,像要将其下的脸容看个清楚,口中却洒然道:“鄙人在王廷,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辈,至于师尊,未得他许可,我不能提他名字,还请裴夫人见谅。”
穆华英天鹅般的颈项侧转,幽冷的声音道:“尊使认得我?”
这一问亦是情理之中,连阿秋亦觉奇怪。无论是作为兰陵堂的墨夷明月,还是作为北羌的萧越,墨夷明月理应并未见过南朝官员,方才殿上想必亦并未介绍穆华英,而墨夷明月又是凭何认出她来?
墨夷明月不动声色迎上穆华英的凌厉眼神,口中道:“天下皆知大衍陛下有四位最信任的女子,称为飞凤四卫。方才已见过了兰台令大人,而您必不会是宸妃娘娘,人说白马将军司空照向来白袍银铠,而夫人你一身黑衣,鄙人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玄鹄’裴夫人了。”
此一答可以说天衣无缝。但穆华英的眼神,却依旧在他面上游走,似不死心地道:“观贵使的容貌,似并非只有契丹人血脉。可否请问贵使的父母,姓甚名谁?”
其实这些问题,对于初次见面的使臣来说,说是冒昧也可,说是拉家常也无不可。毕竟寒暄和拉近关系,往往从问及家世开始,再看有没有共同认识的熟人。只是墨夷明月今日此来,似乎气氛一直并未酝酿到这一步。
而这个问题,由素来冷心冷面,从无兴趣应酬的前廷尉穆华英问出来,就尤其古怪了。毕竟应酬得体,是光禄寺卿的事,而廷尉想知道什么,只会刑讯逼供,绝没有耐心兜圈子。
这一问题问出,却是连阿秋和公仪休都暗自竖起了耳朵。
原因便是,就连一起长大的他们,也不知道墨夷明月的父母是何人。若墨夷明月肯在此说真话,对他们来说也是头桩新闻。
但听得墨夷明月洒然道:“我姓萧,家父是契丹宗室,虽在本国有些许名声,却也不足挂齿。至于母亲,身份低微,绝非裴夫人这等出身尊贵,名望非凡的贵夫人会感兴趣的。”
不知为何,阿秋总觉得他最后一句,似乎别有深意,绝非简单的谦逊。
他这一句说完,殿上大半人皆识趣地不再吱声,有懂看形势的,便已经打算岔开话题。
眼下契丹本就是北羌的臣属,听上去这位萧越的父亲并不像什么了不得的王爷,否则也不会令儿子到北羌做官。至于他母亲,听上去就更寒碜了。若他母亲是与父亲身份相配的宗室大臣之女,墨夷明月至少可以说出母亲的姓氏,此刻连提都不提,只怕是奴仆罪犯之流。
众所周知,胡族不比汉人,汉人尚有妻妾婢侍之分,胡人除了正妻侧室,其余女子一概便是奴仆贱者,动辄皮鞭伺候,待如猪狗。
谁也没料到穆华英这一问,能问出如此尴尬的境况来。而身在局中的阿秋却有另有一种特别感受。
那就是二师兄所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没有人会这般故意贬低自己父母,因等同贬低了自己的出身。
不过墨夷明月先前所展现出来的谋略和强势,已为他赢得了足够的尊敬,南朝此刻倒是没有人敢因此轻视他。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个话题可揭过不论之际,重纱之下的穆华英却轻启朱唇,再度开口道:“妾可否再多嘴问一句?”说罢,不等墨夷明月答是或者否,便道:“贵使的母亲,是否是汉女?”
这一问出,人人震惊,就连谢朗和赵灵应的脸色也都变了。本来就尴尬不已的殿中情形,陷入了更无以复加的难堪状况。
萧越父亲为契丹宗室,若纳汉女,谁都想得到该是在何等情形下。
这是汉人之耻,亦是举国之耻。
而穆华英再不懂做人,也不是傻子,绝不该在此刻,问出这么个令双方均难堪至极的问题来。
而阿秋在震惊之余,心头更笼上一层难以言状的情绪。
她与墨夷明月同门情深,一起长大,她自然知道墨夷明月的相貌不同汉人,应是胡汉混血,却从没有往深里去想过这问题。
而这果然亦是个不能深究的问题。
她再度想起师父万俟清曾经对他们说过的那句话。
“若你们的过往是幸福的,此刻的你们,决不会在这里。”
绝不会在兰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