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内人略一沉吟,道:“我们本为寻钟离前辈而来,既她不在,我们只得再寻另一个人。”
阿秋与张娥须、崔绿珠对视一瞬,齐声脱口而出道:“安公!”
孙内人道:“不错,安公自前朝起便侍奉宫中,在这建章宫已然生活了数十年之久,见识广博,若真有栎阳神君这等事,他也必定知道,且乐府是他辖下,我们若真打算请神作法,也得问过安公。”
阿秋道:“可今夜我本为见安公而来,他却不在乐府寮舍,来的却是师父你。”
孙内人沉思片刻,道:“安公深居简出,论理如此深夜,他理当静居寮舍,不会外出的。但若他出去了,恐怕便是在一个地方。”
阿秋问道:“在何处?”
孙内人轻轻地道:“伴月湖。”
到得如今,阿秋对宫中诸般地形已算十分熟悉,再不会犯出入宫第一夜那般,错走去栖梧,劳顾逸带她出来的事。但“伴月湖”这个名字,她遍寻记忆一遭,却仍觉得十分陌生。
孙内人见阿秋表情,便知她不甚了然,再度解释道:“伴月湖也算是宫中禁地之一了,平常人极少知晓,原因却是它在大宫监荣遇所居摘星楼的背侧,宫内人人皆畏惧大宫监三分,无事均很少往那里去。”
又道:“我也是幼时一次随老教习和众伎夜行入前朝献舞时,恰巧经过伴月湖,闻得湖上有洞箫之声,惊讶于那箫声空灵悠远,甚至想离队去一看究竟,却被老教习制止附耳道,那便是传说中的仙韶院使安公,他每月总有一二夜会来伴月湖盘桓,已经多年如此了,让我不要去扰,以免败坏安公独自吟游的雅兴,今后也要注意。其实老教习也是多虑了,我那时只是小小舞伎,总管乐坊诸部的仙韶院使对我来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既知是安公老人家,我又怎敢去点他的眼?”
阿秋道:“如今师父却不同了,也敢去伴月湖打扰安公了。”
孙内人严厉面容上露出笑容,伸手刮了一下阿秋鼻子,轻轻地道:“主要还是在宫中时间长久,和安公也熟悉了很多,知道他是不会怪罪的,何况我们此刻去寻他并非为了私事。唉,说到底宫中人人均有自己心事,安公孤身泛舟湖上,恐怕也是别有怀抱。我们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安公的箫声了,也当真怀念。不知今夜过去,会否听得到。”
阿秋听得孙内人如此说,忍不住好奇问道:“师父,当年我父亲石长卿号为一代箫王,请问安公的箫道修为,较我父亲如何呢?”
她直到此刻,亦不曾忘记自己入宫时“石长卿之女”的身份。与孙内人相亲近,本就一大半因着这个身份,而知晓石长卿便是师父万俟清之后,心中不由得对孙内人隐含歉意,连带着亦不敢多在孙内人面前提及“石长卿”这个名字。
但她回想起来,安公安道陵当年作为武林白道最出风头的青年才俊,人称“笛中之仙”,雅擅箫笛,但她自入宫以来,却真的从未听过安公的吹奏,他的箫音的风貌,也只能在其弟子萧长安的身上揣测一二了。想起来,便觉得颇以为遗憾。
孙内人面上露出回忆往昔的神情,缓缓道:“你父亲的箫声深情而悱恻,其感染力之强,动人心魄,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达到那般的热烈。安公的箫声,我却只那一回误打误撞听见,只觉得淡泊雅逸,高古悠远,”她想了想,解释道:“其实回想起来,安公的箫声,和少师的琴乐风格是相近的,深沉内敛,并不似你父亲那般张扬。”
一言及此,她脸上亦露出恍然之色:“大概也因此,你父亲在宫中侍奉时,安公便从未再在众人面前演奏过。那时人们几乎都忘记了安公也是精于箫道的。”
阿秋明白了:对于表演而言,淡泊内敛,便不如张扬恣意那般有冲击性。而安道陵这般儒雅淡泊的性情,见有石长卿入宫,便不再去抢他的风头。但最大可能仍是,安公能察觉石长卿的来历特别,绝非普通乐师。他自己亦是隐于宫中的高手,等闲不想引起石长卿的注意,故此尽量回避与他同台的机会。
孙内人轻声道:“走罢。”
阿秋从前和顾逸到过摘星楼,当时是为牵机散之事而访大宫监荣遇,只是当时有事在身,并未四下看明左右情形,而顾逸亦不会许她在荣遇的地头上胡乱窥探。
但随着孙内人这一路走来,风景越来越熟悉,她便知离摘星楼越来越近,伴月湖果然就应该在摘星楼附近。
阿秋作为刺者,但凡到过的地方,便绝难忘记其模样。
而与此同时,一种细微却异常的感觉也悄无声息在心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