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萝柔和地道:“陛下这些年为压制自己的心魔,亦付出了相当代价。我们不确定若是强行突破他的个人意志,是否会对他造成无可逆转的伤害。”
此刻上官玗琪已然让开,阿秋复又到铜镜前窥察。
不知为何,以她对祈萝的直觉,祈萝即便知晓她们在此窥测,只要她们不现形干扰,她亦不会自作主张去揭穿她们在场的秘密。
镜中映出的人影里,谢朗仍垂着头,不发一声。而赵灵应看向他的眼光虽冷,秀美无伦的花容上却浮现出天人交战的神情。
片刻,赵灵应慢条斯理地道:“若真造成不可逆的伤害,那最坏会是什么结果?”
祈萝未来得及答复,祈尚已然抢着道:“心智崩溃,从此疯癫。”
这个结果,对于一位君王和一个王朝来说,其影响没有人能预估。
赵灵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眼望天,似在筹算。
而后她自言自语地道:“迢儿接位后,岚修姐要照顾陛下,必定不会再坚持出宫。宫中有岚修姐,朝中有我,安定门阀有华英姐,军方有阿照和小裴,当不致起多大风浪。东吴士林必然不会安分,但也没有那个本事分裂出去,稍加手段即可镇压。”
阿秋心神微紧,知晓她这是已经下了决心,今日不管谢朗死活,也要从他身上逼出当年实情。
赵灵应再度瞧向谢朗,面容却变得柔和了几分。她声音低沉婉转,道:“这许多年,大哥你也过得很辛苦罢?既要苦撑着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的姿势,又要强抑心痛,装作忘却当年的往事。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谁又忘得掉呢?”
她的语气转寒:“她的死,根本是你一手促成!这些年,你自己也不心安罢?”
说完这句,她作出挥手姿势,随即背身过去,示意祈萝、祈尚无须再有任何顾虑,可直接下重手施术催问。
祈尚神情变幻,以杖顿地,喝道:“如有三长两短,便是弑君之罪!赵昭容,你令我兄妹陪你担上如此干系,又可给我们什么回报?”
赵灵应静默片刻,而后答道:“若事成,我加封你为本朝国师,建章城中,无论僧道卜医,以你一门为大。”
一向温和的祈萝,面上却浮现不豫神色,显是并不赞同这结果。
赵灵应续道:“若我事败,保你兄妹不死,且可回东吴,光大家绪。如何?”
祈尚听到她上半句时,犹有哂笑之意,因赵灵应此刻随口许诺,并无实据,谁也不晓得她会不会事成之后,将他们兄妹斩草除根以灭口。
但听到下半句时,一向桀骜不驯的神情,亦渐渐收起。
片刻后他道:“我从不信空口白话的承诺,但却愿意信昭容你这一回。因你若只是虚言诓骗我兄妹,则必只许以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而不必提及若事败的可能。”
且对于事败后的许诺,亦是切实落地。祈氏兄妹本出身吴地宗族,这点阿秋也是知道的。保他们不死,送他们回乡,听上去虽然不见得多么有诱惑力,却更为真实可信。
赵灵应能作出如此许诺,显然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筹之已深,且确为祈氏兄妹设想过日后处境。
赵灵应只是微微冷笑,再不多发一言。
她在前代飞凤四卫中,号为心机第一,但本身却并非是蛇蝎心肠,反复阴险的小人。
祈萝轻叹了口气,道:“我们开始罢。”
便不待祈尚反应,已先摇动铃杵,低声吟唱起来。她的声音清丽柔婉,如歌如诗,竟似在倾诉着某种柔情心事。而谢朗原本木然的脸上,亦渐渐流露出注意倾听的表情。
她方才唱了两句,赵灵应忽然截断道:“你这唱的什么?”
祈萝柔和地答道:“这是吴歌西曲之中的《子夜歌》。我们巫者唤魂,原本自有蛊曲法音,但方才我感应陛下心中的情绪,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家乡这首耳熟能详的民歌,故而便以此作为了引魂入境的媒介。昭容觉得有何不妥吗?”
祈萝的心境气质,当真是令任何人都难以生出要害她,与她为敌的心念。
赵灵应哑声道:“甚好。不意此生再闻《子夜歌》,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且由大巫师口中吟唱出来,极尽深沉,更添怀人思乡之情。请继续罢!”
她虽然背转脸去,阿秋却听得她声音微颤。赵灵应数度与她晤面,阿秋只觉这位前辈飞凤惊才绝艳,手段层出不穷,却从未见过她动感情。
电光石火之间,阿秋忽然想明白了她为何失态。
以《子夜歌》,配《白纻舞》,原本就是当年她给上官皇后提的建议。《子夜歌》是她家乡的民歌,由她引荐给当年的上官后。此后战乱连年,歌舞不兴,昔年故人已然不在。而到了此刻,却未曾想,谢朗与她心中怀念的,是同一个人,同一首曲。
祈萝正因听到了谢朗的心音,加之她本是吴人,熟悉《子夜歌》的曲调,方能吟唱出来。
赵灵应一身傲骨,即便金殿上亦未尝轻易青眼加人,但也曾有人走进她心中,而她一生都记得那份托付。
祈萝仍在吟唱,手中铃杵随节律而逸出“叮铃”之声,氛围变得异常沉默。
而谢朗脸上神情变幻,透露出挣扎与苦涩,显示他内心正自天人交战激烈。
祈尚的声音娓娓响起道:“你为何不放下那把剑呢?它未免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