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涩然道:“江东本土士族与北方南迁侨族的矛盾,由来已久,从未相安。愚兄既将江山社稷看得重于一切,自愿意以任何代价来交换长治久安之策。灵应你无论提任何条件,我必应允,因你看得很准,这便是我此刻最想要的东西。”
阿秋始明白宸妃所说的“以你的聪明才智,其实即便是清醒的陛下,亦未尝不能从他口中交换得到你所想要的东西” 之意。
亦终于明白了为何赵灵应敢对两名巫者做出即便她事败,亦可保他们不死,且能安然还乡的承诺。
赵灵应无论多么狡狯,却一生皆是信人,无论对她的敌人友人,都是如此。
此情此景,她没来由又想起了赵灵应曾对她提过的,延陵季子挂剑的传说。
赵灵应微笑道:“事到如今,我想要什么,大哥自然清楚。且先让我说出安江东的千秋万代之策。”
她深呼出一口气,自嘲地嗤笑道:“后世吴人,若知此策从我而出,百世之后,怕亦将痛骂我不休。”
若要令江东从此安分守己,顺从南朝中央统治,则江东士族必定从此牢牢被北方门阀压制,而位于本土利益亦会受损,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谢朗沉声道:“吴地士族长久安于一地一隅,只知固守乡土家族利益,没有放眼天下的眼光,若政治全依他们做主,则南朝进取光复中原之心必日益退缩,为天下谋,只能令他们处在该处的地位。”
赵灵应苦笑道:“我自是知此,故而早替陛下拟此策。只是人之将死,难免有故土之情,故而发出感叹。我那些家人当年送我入宫,便是指望我在政治上,替江东士族争取一席之地,他们断料不到会有今日罢。”
谢朗亦默然,片刻后方道:“谋天下者,不爱己身,不谋一家一族之利。这是我们五人当年盟誓时,共同的约定。”
赵灵应听他提到当年盟誓,眼中忽然绽放出热烈光彩,哑声道:“是!这便是我们五个人为何出身自完全不同的背景,却能这么多年肝胆相照,矢志不渝的原因。”
她打住话头,斩钉截铁地道:“治江东之策,只有一句话:以江东制江东,以本土士族制衡本土士族。”
谢朗面上露出深思之色。
赵灵应继续道:“江东大姓,以我吴郡赵氏为首,但此外亦有义兴祈氏,青州白氏。之前,我们南迁门阀因人口集中,且过江公卿络绎不绝,不断在江左之地侵占田地、湖泊农庄,令本土士族皆生怨忿,抱团一致地反抗,此刻的吴地叛乱,不过是矛盾的集中爆发而已。”
谢朗有些无力地道:“我已下令,以我们谢家为首,此后南迁门阀家族置业、安迁均尽可能远离太湖、长江水域,便是为了缓和这问题。”
赵灵应颔首道:“这只是其一,我亦替吴人谢过陛下。但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得陇望蜀,人之常情。无替天下筹谋的志向,却想取天下之利,这便是我那些堂兄弟的写照。因此,减少冲突缓和矛盾,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要设法削抑江东士族本身的力量。”
她停了一瞬,再深吸了一口气,方接着道:“但此事不能由南朝中央来做,因为我们任何这方面的举措,都只会引发对方敏感,激得江东士族联合一心的激烈反抗。陛下的做法,已成功令江东士族暂且忽视我们的威胁。但其后,陛下须自江东士族内选取可以拉拢、本身又盼着地位上升的大家族,予以荣宠,赐以地位,擢此抑彼以别尊卑,这样一来,他们自己之间的矛盾必会激化,继而内斗。”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有气息不接之状。阿秋看得出来,虽然赵灵应面上丝毫不露任何颓态,却仍已是回光返照。
谢朗只静听而不打断,自也是看出了以她此刻状况,她是多说得一句,便是一句。
赵灵应喘气片刻,道:“眼前便有一个绝好机会。那两位对陛下施术的大巫,便是义兴祈家的人。其实他们本身与世无争,是被我强掳而来。陛下只须不追究他们罪过,放他们还乡,必能取得祈家好感。至于我,陛下可给独断弄权,操控君主的罪名,并予车裂。我那些堂兄弟,虽辄起兵形势汹汹,但我料定他们更多只是虚张声势,增加向中央要价的筹码,而并非真的做好了背水一战,誓争皇位的决心,”
她唇边露出哂笑之色,继续道:“道理很简单,他们原本都是居处优渥,安土重迁的富家翁,若有的选择,谁肯拿人头赌生死?且慢说赢面不大,即便赢了,要应对着北边随时可南下的胡马,亦非多么轻松安乐的日子。”
赵灵应总结道:“也即是说,对于色厉内荏贪生怕死之人,陛下只须将我公开处刑,便会震慑他们,使他们明了中央绝无妥协的决心,同时配以小裴的水师做出主动攻击的强势姿态。他们心虚,必会自找台阶来下,眼前这局便可破。此外祈氏两名巫者回归原籍,必会说服祈家不再参与叛乱。赵氏既被孤立,便不会有志意强争出头。此后陛下徐徐图之,分化、拉拢,则江东人心可收,而百年和平可定。”
这番话说完,赵灵应原本精灵通透的双目亦蒙上了一层疲惫,而光芒亦渐渐散去。
到得此刻,阿秋才知赵灵应见地之明,目光之长远。
她虽为一人恩怨而挟持了谢朗,但作为南朝谋臣,她所虑的,并非只有一人恩怨。
谢朗再顾不得其他,亲身上前扶住赵灵应,嘶声喝道:“灵应,你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