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刷地变作惨白,哑声道:“甚么?琰秀她没有……”话至嘴边,方蓦然惊觉,谢朗方才与她说话,用的却是武林人士的“传音入密,束声成线”之法,若非她内功极好,方才应该是听不见的。
但她此刻已顾不及这些,亦不想去管谢朗为何单身一人在这里候着,像是早知道她会来此的模样,拔足便要再往栖梧宫奔。
谢朗身形晃动,不动声色挡住她去路。
她怒道:“谢中郎将,你……”
谢朗沉声道:“别去栖梧,陛下此刻正在那里。”
又道:“你是岚修妹子,我方才特意在此拦你。你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便是尽量与这一切撇清干系,而这并不难。”
他再度低声道:“除了我,宫内再没别人知道你与皇后的关系。”
在谢朗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她方才明白,他在这里,却正是看在李岚修面上,防止自己做傻事,硬闯栖梧。
连李岚修都并不很清楚她与琰秀的真正关系,但谢朗却知道。
看来那天那几句话,谢朗不单入耳,且入了心,并且暗自访查过。
但当年,惶恐、焦急,失魂落魄之下的织室小女官,并未想太多。
她只道是琰秀自己行动露了马脚,毕竟她与苏锦兰只得主仆二人,而皇宫内看似宽松,实则疏而不漏,只她身边就有一个真人不露相,专门盯着她一举一动的褚姑姑,离宫这件事,哪是那般容易办到。
她只道李岚修的醉酒,是巧合,而谢朗临时代她值勤,是幸运。而后来她想起的确后怕,那一晚琰秀被抓个正着,而若正被人撞见身为虎贲军左中郎将的李岚修正在替她各处疏通放水,在正愁无处迁怒的暴君司马炎的眼皮底下,李岚修可能全身而退?
她只道谢朗专在营房外拦阻她,只因看在岚修份上,特地保她一命,从此对他感激涕零,亦因此与他成为莫逆之交。
因谢朗,是在她人生中最惶急无措的那一夜,出现在她面前,明知她种种可疑,却不避嫌,不问因果地保全了她的秘密和性命。
此后她与李岚修、司空照、穆华英一起,扶助谢朗开辟了大衍的飞凤时代。
这些姐妹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抚慰了她失去琰秀之后的伤痛与寂寞。但她始终未曾忘记过,对琰秀的承诺。
她后来有问过谢朗,那一夜之后琰秀的结局,与那孩子的下落。
因谢朗是当时她所认得的人里,地位最高,最接近宫廷核心的了。
谢朗总是语焉不详,最后推辞说,这些是皇家秘事,最终如何处理,已不到他一个小小中郎将过问,听皇帝颁布诏书即可。
李岚修酒醒之后,得知当晚之事,亦是一言不发。不过过后,看她看得很紧,三番四次敲打她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亲自去查探琰秀事发之后,被囚禁在何处。
她对李岚修有愧。皆因瞒着她,当初只说琰秀有书信要送出宫去,迎来的结果却是皇后私奔,若此事属实,她这是挖了多大一个坑给李岚修。但李岚修绝口不提,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她也只好装作忘记。
她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地在织室等待,最终在二十天后等到了皇帝颁布的,称皇后病殁于当年秋天的诏书。
一代贤后上官氏便这般去了,至于那个孩子,诏书从头到尾没有一字提过。便如从来没有这个孩子存在一般。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震惊、不信、否认……这些情绪一一经历后,她几乎没发疯。
几乎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解体,天翻地覆的感觉。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世间再不会有如琰秀一般的人。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只有琰秀,可为了虚无缥缈的事,飞蛾扑火。
年岁稍长,历经两朝宫事后渐觉,以琰秀那样的性子,得到这个结局,也并不算意外罢?
再后来很多人事,在如今的赵灵应的记忆里,便如戏梦,如幻境生花。
朝事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权色名利,巅峰对决,玉手提判官笔,定天下生死,嬉笑怒骂皆是文章。辅佐谢朗争权夺利肃清异己,人人只知一代才女生花妙笔赵灵应薄情毒舌,冷眼看台阁总带三分讥诮,笔伐口诛不留余地,却不知她生平最浓烈的岁月,早已湮没于大桓的熙宁五年。她所有的属于个人的情感,已随着文皇后上官琰秀的离去,一并隐入黄土尘埃。
万般皆已漠然,唯有一念如藕丝飞絮牵萦,若隐若现,时明灭在她的心头。
那个孩子。
那个琰秀曾托孤于她,却后来遍寻史书不见踪迹的孩子。
栖梧宫偏殿后来发生一场大火,过往人事痕迹尽数消融不见,她却终于在那里的灰烬里,捡到了自己曾送于琰秀的那只金簪。
大约世上根本再不会有人承认,记得那个孩子的存在。而那小小女婴,便如从未来过世间一般,痕迹被人抹得干干净净。
可她记得。那女孩的出生是由她一手推动造成,她曾隔着她娘亲的肚皮,温柔地抚触过她。她曾暗自在心中立誓,要用余生守护她,和她的娘亲。这未竞的承诺,日夜提醒着她,被琰秀遗留世间的她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