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玗琪续道:“因此,在我父亲的记忆里,七个月之前,青楼厢房里见她的那一面,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彼此话都说得清楚了,他也改过自新了,以为从此便没事。却未想到年节关头,竟然来了这么一出。他是又慌张又意外,但既然闹到姑母跟前了,他便不能不承认。”
阿秋忍不住便道:“他是没事了,但你母亲那边,怀胎的这七个月,想必过得极为艰辛。”
萧长安神色木然地道:“那也只能怪令堂,把感情两个字看得太重了些。男儿逛秦楼楚馆,原本就是逢场作戏。即便令堂遇人不淑,如若当时听了令尊的好言相劝,把这……”他本想说“把这孩子打掉”,却立刻想起这孩子便是眼前的上官玗琪,而今的南朝第一剑手,若当时真的打掉,这损失未免也太大,便将才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道:“拿了他的银子,好好谋个营生,亦未必不能安稳度过下半世。”
阿秋立刻反驳道:“小萧你虽然逛青楼逛得熟,看来却并不知烟花女子的处境。她既怀孕,且名声都出去了,今后接客便难。而这笔银子多半到不了她手里。她那会缺的并不是钱,而是没有一个替她作主,设身处地替她谋划的人。财路既断,人也坏了,孤身一人,身边都是老鸨龟公这些想办法从她身上弄钱的人,她不是被转卖往更低等的窑子,就是贱价接客,她的结局,无论如何都好不了的。”
萧长安听得阿秋那句“小萧你虽然逛青楼逛得熟”,脸色已自大为不妙。他却忘了这句话,阿秋是那一夜潜在舟中,亲耳听见他和裴萸这般说的。他正了正脸色,咳嗽道:“怎么阿秋姐姐你对青楼,也似是很熟悉的样子。”
阿秋被他说得也不由整了整脸色,答道:“我是听一位故友说的。”她从前潜伏刺杀,亦常往秦楼楚馆,花街柳巷蹲点,察看情况,拟定伏击地点和逃走路线。但对于青楼业态的真正认识,却多得自二师兄墨夷明月的传授。
原因无他,皆因青楼正是三教九流之一,也便是刑风堂打理的生意之一种。墨夷明月提及时的语气,自是毫不带感情,但阿秋知晓他对于这些女子,绝非只视为赚钱工具般冷漠无情。
每个人均在一定的限制下出生,亦只能以自己的出身与眼光来衡量一件事。阿秋毫不怀疑,即便萧长安是女子,即便同样的事发生在萧长安身上,他当真地会毫不迟疑地快刀斩乱麻,而后尽自己手中筹码,寻求东山再起。这方才符合他的个性和作风。
其实类似事若发生在阿秋或者上官玗琪任何一人身上,虽然同为女子,她们最大可能亦是和萧长安同样选择,而不会将整个性命搭在这个孩子,和一个负心的男子身上。
但她们同样清楚,这只是因为无论她们还是萧长安,本身都是强者中的强者,顶尖的武林高手,天生便拥有这种不服输、不托付的强者心态。
而当年上官玗琪的生母,不过是一个自乡间辗转卖来京城,一生在鸨母棍棒下讨生活,唯一本领便是看人眼色的,略有些姿色的小姑娘。
京城的花花世界虽大,但留给她的路,其实很窄。
听了阿秋的话,上官玗琪呆了半晌,才木然地道:“直到今日听你说,我才知道那时的她是如何处境。本来也曾有过埋怨,她若是不那么死心眼,拿钱带着我远走高飞,而非偏偏要来舍了命地攀附上官家,我会否有不一样的童年。”
阿秋从未想过,清丽出尘态度超然,一向视世情为身外之物,连皇帝、太子都要看其脸色的,这一代的上官大小姐玗琪,竟然心中亦曾有过这般的遗憾,和浅浅的埋怨,也曾想象过若不做上官家的大小姐,她的人生会否有另一种可能。
她注意得到,上官玗琪用了“攀附”二字。
其实,以上官玗琪的孤傲性情,阿秋也想象得到,即便上官家本就是她的父家,若有得选择,她大约也是宁可饿死,也不要以这般耻辱难堪的方式,进入上官家的高门大户。
她轻声地道:“现时你知道了,若你母亲不是拼了命地将你送回上官家,你要么早在母亲腹中便被打掉,要么你跟着她,也只是……流落花街柳巷的生涯。”
一个无依无靠的烟花女子,孤身带着一个女婴,人人都可想得到,能有怎样的日子好过?
上官玗琪的目光,终由平静转至凄然,哑声道:“所以我一直,都错怪了她。”
她惨然笑道:“这么多年里,我只当她爱慕虚荣,我只当她就算自己嫁不进上官家的门,也要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上官家的小姐,而结果便是我多少年里,寄人篱下,过着受尽冷眼的日子。我没有想到过,她已为我做了,她能做的最好打算。”
一直未曾开口的栎阳神君,这时却一字一句地道:“恕我直言,这场悲剧的根源,不应在令尊身上吗?何以大小姐只字不提他呢?”
他似是极快地瞥了一眼阿秋,随后道:“即便当时只是逢场作戏,当令堂告知他已有身孕,又立刻矢口否认这孩子是他的,他果然就能毫无愧疚,心安理得地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