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声音稚嫩,辞令文采亦远不如朝中老臣,这一番粗糙直白的话,却是字字掷地有声,一时间所有人都再说不出话来。
即便能言善辩的公仪休,亦向她投去钦佩之色。
阿秋亦深刻意识到,难怪樊缨会在一众孤儿中,挑选樊连城作为西北军继承者。能于乱局中一眼看穿始末,并作出明智决断,哪怕这决断是牺牲自我,亦不惮完成,这方是真正人心所向的统帅。
樊连城接下来的话,更显出她并非一时冲动。
她不急不缓地道:“义母那边,我只需修书一封,告知她我的决定便可,她若知是我自愿,且是为国家,必会支持。而且,你们也不需担心我西北军后继无人。”
她露出白牙笑道:“想必你们也知,我们樊氏都是孤儿,并非血脉相传。如我这般的孤儿,义母麾下尚且有十多名,若我去了北羌,我的义姐义妹们,必定也能替我继承光大西北军。”
她淡淡道:“这便是西北樊门,不念血缘,唯念同袍,以天下为己任的决心。”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原本的沸扬纷议,尽数转化为了沉默的敬意。
裴萸本来性情火爆,再难隐忍,不顾穆华英拦阻眼色,立时出列,大喝道:“你年纪比我尚小,定须和亲,也不是你去!我建章师也非无人!”
她直接跪至丹墀下,樊连城身侧,大声道:“请娘娘与殿下颁旨,将建章师军权交予司空大统领和小樊将军,裴萸愿代表大衍,和亲北羌!”
穆华英脸色直沉下去,眸色亦变得冷厉至极。
阿秋亦能理解穆华英心情:樊连城还有十数个义姐义妹,可以继承西北军,也能代母征讨。可裴家失去了裴萸,则后继无人,而建章师亦从此将大权旁落。无论为裴家五世军门计,又或为建章师筹谋,甚至只考虑母女之情,穆华英均不可能同意此事。
但是裴家有此女,穆华英应感安慰,至少此刻裴萸作出的表态,不会让朝野任何一个人失望。
樊连城亦不等宸妃发话,起身便将裴萸拉了起来,道:“你不必与我争。我愿当此任,还有其他原因:我若和亲,母亲必会派军队护送陪嫁。若能和得好,军队便留在北羌长驻;若对方并无诚意,我可随时以归宁名义回西北驻地,要走要留皆自由。”
阿秋一听便知这确是樊连城的优势:天下皆知她的首要身份是西北樊氏之女,而西北军名义隶属南朝,实则是活跃于大衍与北羌交接边陲的一股独立力量,其士兵并不仅是汉人,也有夷狄各族。永定侯樊缨在北羌境内亦颇具影响力和威望。
北羌若真的娶樊连城回去,则事事必定须先考虑西北军的立场和樊缨的感受。此举不啻于间接压制北羌狼子野心,又不像裴萸一般,若稍有差池,便会是建章师不得不出击,战争必将全面爆发。
樊连城既然言及此,便是她已经冷静想好了全盘对策,并非一时冲动下的逞强之举。她虽然年纪是本代飞凤中最小,但运筹帷幄已有大将之风。
她说得虽然轻松,称自己来去自由。但谁又不知,若北羌决心挑起全面战争之日,第一刀必定拿她及留在北羌王都的西北军祭旗。
当然她亦可选择投诚,但那岂会是樊家数代忠良,满门英烈所会作出的选择。
裴萸被她拉了起来,知其心意已决,亦不再说那些客套话,只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斩钉截铁道:“若真需你北嫁,届时我提建章水师北上,一路顺长江护送,并会在沿途不断屯军,建立哨所。你在北羌境内若见势数不对,立刻点起狼烟,我们的人即刻打过长江。”
不等樊连城道谢,她已断然道:“不必客气,这不是为你一人,而是为国。横竖这战备,也该动了。”
见她如此,樊连城亦不再客气推辞,道:“我母亲必定也会在西北边境屯军呼应,作出遥制之势。”
阿秋立刻应道:“我会代师父传书关内侯,请他届时领朔方军南下,在北羌北部边境集结,最好他亲自来喝杯喜酒。”
樊连城笑道:“樊、李数代为世交,这杯喜酒重毓兄必定是非来喝不可的。”
三人手掌相握,相视而笑。
而在场之人,无不为这场和亲人选的最终议定结果热血沸腾,再无复之前你推我搡,各怀心机的局势。
上官祐哑声道:“好!本来上官家早已有隐退之意,陛下病发前,我也曾递过致仕还乡的奏折。但此刻,你们年轻人均如此敢担当任事,我上官家又岂可明哲保身。汝等将军,只管前线作战,后方粮草辎重,可放心交予本相。我必令家人亲自于江口坐镇,提督运输,决不会令弓矢粮草有误,否则提头以谢。”
要知道前线作战,最怕的便是后方补充供应不及,甚或各种掣肘。而上官祐既拍胸膛应允全盘负责,那么南朝境内当真再无比他更适合人选。因为粮草军械自各地征集、运输,途经各水陆关口,需要调动的行政力量之庞大,枝节之细密,当今除了门生满天下的上官氏,还真的没有旁人敢打包票。
只听得当啷一声,却是宸妃掣出了,多年未曾在朝堂亮相过的“修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