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真的关切孩子,不如将他交给我。以我的能力,定能庇护他周全。”
“我必使他继承你我的家学,成为南朝新一代刑名大家,使墨夷家不致后继无人。”
“经历完目前我所主导的这场大清洗之后,你所经历,所做过的那些事,我不说,陛下不说,不会再有很多人知道。墨夷世家,仍然会是历史渊源最悠久,最受敬重的中原汉统世家之一,是君主所倚重的治国良肱。”
这也是,我对于昔日显赫的墨夷世家授业之德,和师姐你曾经的庇护之恩的,回报。
说到底,那孩子途中每一次经历人心算计,生死险恶,她这位大衍最高司法长官均是心中提着一把冷汗。
因为她很清楚,若那孩子出什么差错,依照墨夷碧霜目前情形,她怕是再无眷恋,会立刻自尽。
虽然这位师姐,在做了那么多搅弄风云,倾颓朝堂的事之后,一死是必定的结局。但穆华英仍然不愿看到,她死于心碎和绝望。
她这一生,经历得已然够多,命运不应当摧毁她最后一丝希望。
所以,在这里的最后的时光,经常便是在她的一遍又一遍询问“何必”的叹气,与墨夷碧霜的沉默中,度过。
阿秋打破沉寂道:“那这孩子在乱世中这般漂流,如何便算是彻底安全了呢?他若一直地这般流浪,岂不是你们便永远不能得到那名录?”
穆华英素来冷峻的脸容竟破天荒地显出茫然之色,道:“是的。其实,若真的依当时情形,我们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个头。”
一张系着南北局势的名单,一位曾权倾南北两朝朝野的贵夫人的结局,就寄托在一个孩子于乱世的浮沉之中。时间就那么一天天过去,而穆华英早已被磨炼如铁石的心肠,亦渐渐染上复杂的情绪。
在那时她便暗暗立誓,若将来自己有子女,她必定全力护她荣华煊赫,一生人上之人,决不使她这般跋涉跌宕,生死未卜,先历人间心酸险恶。
但在阿秋,没有料到的却是,冷峻理性如穆华英,会这般静静陪着,等着,一个充满变数的结局。
在墨夷碧霜最后的岁月里,她当真只是为了那纸名录吗?
穆华英惨然笑道:“当然不仅为此。师姐,她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将所有家学对我倾囊以授。她是墨夷世家最后一个传人。她不想她先祖的学问,就此断绝。”
她补充道:“但她情愿,在这世上,从此抹去墨夷家的名字。”
当穆华英将《刑律》的第十三篇,也是最后一篇,无一字纰漏地背诵出来时,墨夷碧霜终于转过脸来,微笑道:“可以了。”
这尚是她入这处地牢后,第一次转过脸来,面向穆华英说话。
此前无论她授业,又或者穆华英前来向她告知墨夷明月近况,她都从未回转过身,看她一眼。
而就在这回身的功夫,穆华英惊见这位一向美丽无双的大师姐,此刻已然形容憔悴,甚至连满头青丝皆已白了大半,唯独一双眼睛,依然清澈见底,湛然有神。
而穆华英,便在那一刻猛然怔住。
她不知是否这一个月来,她每日送上的关于那孩子的“日报”之功。她忽然心生愧疚,而那愧疚竟如排山倒海,竟然一瞬间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原可以不这样做的。
直接告诉她,孩子或死,或生,师姐天性坚毅,这都是她能接受的后果。可她没有给她一个痛快。
她利用了师姐最后的一点舐子之情,以逼出她身上最后的价值。
她不是故意这般做的,但到得最后,结果便是如此。
想是她眼中的怔忡神情已被墨夷碧霜捕捉道,有淡淡笑容一闪而逝。墨夷碧霜重复道:“可以了。”
穆华英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声音哽在喉中道:“可……以了?”
墨夷碧霜这句“可以了”的意思,是墨夷家学,到得今日,已经全数传授给穆华英,不必再担心后继无人。
而另一个意思,便是她也可以上路了。
墨夷碧霜轻轻自早已褪色绽边的丝罗袖口,掣出一张黄纸。狱中自然是给她提供纸笔的,而这名录,她应该早已经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