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的杭城潮得黏糊,好似连院里的青石板都能掐出点水汽。
腹中的小孩过了端午就满三个月了,林从颐记挂得紧,得知陆元昭要去产检,连忙跟着去照应,万幸查出来一切正常。
陆元昭也就安心地在自己的宅子里安顿下来,好生养胎,这几天,陆陆续续地在宅子里见了舅舅舅妈和在陆凡枝那边的几个亲戚,其余时间就呆在家里画画国画写写字帖,看几篇文献,再不济就窝在房间里睡觉。
陆元昭觉得,自从自己怀孕以后,好像做什么事都乏力得很,明明往日里精力充沛地可以连轴转十二小时的人,怀孕后跟少了一半精气似的,在书房看文献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卧室的床上。
大约也是无事可做时犯了惰性。
天边的夕阳缓慢隐入天际,直至捕捉不到一缕斜阳,陆元昭才从床上悠悠转醒,她半眯着眼,摁出熟悉的号码,给齐祺拨了通电话过去,等那头接通,半梦半醒地呢喃道:“我感觉我好像只死猪啊姐。”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陆元昭克制着力道翻了个身,“就差做成猪肉脯了。”
“什么死不死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齐祺严肃地打断她,她最近加了萍姨微信,严格把控陆元昭的一日三餐,在某些方面比陆元昭还谨慎,“知不知道避谶的?”
“……”
“哦对了。”齐祺那边安静了几秒,说:“我给外甥女订的婴儿床到了,明天会上门安装。”
自从她决定要在这栋宅子养胎后,一天到晚,齐祺的快递就没停过。
昨天就收到了一堆齐祺订的婴儿服,各个品牌的都有,一起签收的,还有毕业展上陆元昭来不及取回的毕业设计。
一堆修复好的织物残片。
她这两天搁在合院养胎,实在没空去管陈列在学校民艺博物馆里展览的毕设,就拖孟漻去给自己拍张照留念,等展览结束后又找人把自己的毕业作品送回来。
“行。”
齐祺:“赶紧起来吃饭吧,我让萍姨给你炖了汤,你喝完了早点睡。”
陆元昭趿拉着拖鞋往楼下走,“嗯,今晚是得早点睡。”
齐祺问:“怎么了?明天又来客人了?”
“我妈托人去庙里请了块玉佛,说明天托朋友带给我,我得接待下人家。”
齐祺说:“那得招待下人家,我找人给你订桌菜送到家里?”
“不用,我妈说她来坐坐就走,让我泡点茶就好。”
上回林从颐带她去一个老朋友家做客,对方是个老中医,往她脉上一搭,说怀的十有八九是个女孩。
陆凡枝对此坚信不疑,回到京城,就找朋友寻了个好料子雕成玉佛,送到庙里开光,又寻了个恰好要南下的友人给陆元昭送来。
其实这事陆凡枝昨天就和自己说过,她有个朋友会来杭城,把那串挂坠带给她,许是怕陆元昭忘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又拨了通电话来提醒她,“你叶阿姨今天下午来,你好好招待人家。”
“嗯,我知道。”陆元昭在床上睡到中午,虽然说不出家门,但还是不能穿着件睡衣迎客,她从柜子里找了件umawang的连衣裙穿上,灰色晕染的面料,很宽松的版型,穿上很舒服。
招待客人嘛,她虽然不太擅长跟长辈们交谈,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会做的。
这两天陆元昭的孕吐症状好了许多,但晚上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睡不好,怕回头陆凡枝朋友见着她回京里同人说自己憔悴不堪,陆元昭还是化了个很淡的妆,提下气色。
中午用过饭,让萍姨把自己珍藏的那块茶饼拿出来放一旁备着,自己坐在院里的摇椅上晒太阳,让萍姨去监督工人去婴儿房安装齐祺买来的小床。
等工人走后,她照例在院里的水池边喂鱼,直到萍姨缓步靠近,说客人来了。
陆元昭把鱼饵丢在池边,擦干净手穿过游廊,去雕砖门楼边迎客。
拉开门栓,心跳仿若停止了跳动。
视线被什么东西揪住,停在半空,她唇畔扬起的微笑僵在原地,笑得格外勉强。
站在前面些的女人眉目如画,清丽雍容,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学者,应该是陆凡枝口中的那位叶阿姨叶磬,至于后面这位——
男人站在门边,午后带着湿气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刘海,黑色衬衫的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冷色调的腕骨。
日光斜切过他一如往昔的眉骨,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那双眼睛好似无波的古井,毫无波澜地望向自己。
心猛地挣了下,源自内心深处的紧张沿着血管往上,穿过心脏,血液的攀爬带着加速的韵律,催动心脏在短短一瞬间剧烈跳动着。
先别慌。
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长得像。
陆元昭暗暗告诫自己别先露怯,回头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她在假扮精神病把人赶走,和假装脸盲当不认识这两条路间选择了后者。
“叶磬阿姨?”
“是我。”叶磬笑得温柔,担心道:“你怀着孩子,怎么还亲自出来迎人。”
“应该的。”陆元昭假装没看见沈淮序凝固的眸光,她镇定地走上前,将叶磬带进庭院,同她介绍这院里的光景,进了门,引至沙发上坐下,“叶阿姨,坐。”
沈淮序跟在她身后,换上了拖鞋,走至叶磬身边坐下,溃乱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陆元昭装作没看见,拿起早就备好的茶具在茶盘上泡茶,听叶磬介绍道,“这是我侄子,沈淮序。”
“……”
她安慰自己的心彻底死了。
也是,世界上哪来一模一样的人。
沈淮序怎么是叶磬的侄子?
陆元昭极快地蹙了下眉,她听陆凡枝提起过这位叶磬阿姨,说是师大的一位老教授,打小就在京城长大,读到博士后嫁人生子,夫家出身名门,从商多年,至于姓什么,陆元昭没那么好奇去打探。
侄子的话,那就是兄弟的儿子。
沈淮序之前不是说自己不是京城人吗?
合着是在骗她?
她想起沈淮序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倨傲,还有那套在京大边上,房价高昂的房子。
陆元昭的心绪起起伏伏,她的指甲在掌心压出一道月牙形的痕迹,敛了下眼,压下被人欺骗后的愠恼。
她早该想到的。
一个能花上亿在京城购置房产的三十岁男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
“沈先生好。”她礼貌性地伸出了右手,弯起唇角,扮演出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我叫陆元昭。”
她的指尖才伸出,便被他骤然收拢的手指扣住,掌心的温度烫人,如同他隐在眼底淬炼起的火光。
“陆小姐好。”他的神色如常,拇指却在她的腕骨处轻轻一碾。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三个月前,在京大的那个下午。
陆元昭知道,沈淮序这是认出她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垂眸温杯,在盏中给叶磬倒了七分满,“我妈妈一早就说叶阿姨要来。”
她又意思意思地给沈淮序倒了一盏,样子还是得做做。
“你妈妈太客气了。”叶磬笑道,从随身提的包里拿出一个墨色木匣,“这是你妈妈托我带给你的玉坠,开过光的,说是你先带着,回头孩子出生了,再给她戴上。”
陆元昭笑着收下,道谢道:“麻烦阿姨了。”
“你说这时间也是快。”叶磬端详着陆元昭姣好的面容,感慨道:“上次见你,你还是个读小学的小丫头,一晃眼就要当妈妈了。”
陆元昭有些诧异,“是吗。”
陆元昭对儿时在京城的生活没什么记忆,更别提还记得叶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