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平九十九年冬,中京挂起白幡。
宸庄帝崩,越膝下子嗣,传位宗室旁支。新年之际,幼帝登基,改年号宁治。
宁治元年春。
中郡缙城林府小公子抓周宴,林远半扶着山枝,看林鹤归小小一团趴在桌上,抓住一枚不知谁放上去的银蝶戒指;西郡望夷谷悬壶阁,孟谷主冷着脸,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药典扔给又摔了她一个药罐的孟广白,南竹看也不看地上被砸的儿子一眼,站孟天无身侧缓声哄她;东南郡九海沿岸趁政权更迭,借屡削军俸之由,爆发了历来最猖獗的一次兵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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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郡东岸某个渔村。
十二岁的江小小刚随父兄卖完鱼回来。
比起跟娘姐一起在家补渔网,江小小更喜欢跟着父兄出海打渔。她胆子和气力比兄姐都要大,找鱼群和拉渔网都是有名的一把好手,打得住大鱼又不伤网。
江小小虽是老小,全家数她性子最稳重。她想得简单:多捞点大鱼,家里的钱就多些着落;不扯伤渔网,长姐就能少费些眼睛补网。
兄姐里江小小最亲的就是长姐。
江小小比父兄走得快,麻利地渔网堆到屋角,一头拱开门口草帘就见长姐看了过来。
长姐手上还捏着针线渔网,冲江小小笑。她老远就听到了江小小的动静,边补网边等江小小进屋来。
江小小刚钻进屋,嘴上喊着阿娘阿姐,人就挨到长姐身边,一屁股往地上一坐。
长姐就看着她过来,躬身跟江小小对视,认真应她:“小小回来啦。”
江小小点点头,扒着长姐凳子边看她补旧网。
长姐边补边问。
“小小累不累啊?”“今天跟阿爹阿兄出去多远啊?”“浪大不大?”“手有没有割到?”
江小小趴她腿侧一个一个地答。
“不累。”“阿爹说今天出去要远些,有好多里。”“浪小。”“没割着。”
接着她抬起脑袋,小声说:“阿姐我今天的网也没破。”
长姐夸张道:“哇——小小这么棒。”抬手揉了揉江小小的脑袋。
江小小轻快地点两下头,心满意足地趴回去。
夕阳从草帘下流进屋子。
镬里饭等下就好了。江小小想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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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江小小爹坐桌上点今天赚的渔钱。
江小小知道今天他们鲛神眷顾,打得鱼多,卖得也快,家里饭还没做好就回来了。她不明白阿爹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江小小爹起身,到里屋跟江小小娘说着什么,没让孩子们听。
江小小洗着碗,只隐约抓到几个词,什么“乱”什么“抢”。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但江小小也不慌。
爹娘在,兄姐在,她在,家在,海在。她怕什么?
十几岁正是闷头一个劲儿向上的年纪,天底下怕的不过爹娘凶骂。
天一点点暗下去,江小小爹把屋外的东西收了,搬来门板和石头把门挡严实。
“灯熄了睡去。这几天夜里都早些睡,弗要出去。”江小小听爹严肃吩咐。
江小小便钻进被里,跟长姐一块儿窝着,沉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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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小是被人一把抱起来惊醒的。
那人抱起她就跑,似乎从屋里冲到了外面。
江小小还在努力睁眼,耳朵先开始工作了。
很吵很闹。有急促而凌乱的呼吸声,有尖叫声、哭声,有人骂骂咧咧,还有跟鱼叉撞上大鱼那样闷闷的声音。
她听着,脑子缓慢生涩地转:抱着她的好像是长姐。
的确是江小小长姐。
江小小再老幺也已经十二岁,气力又大,结实得很。长姐方才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平时米都挑不动的人抱起江小小就跑。现在接不上劲,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阿姐……?”
江小小还什么都没看见,心却莫名收紧了。
她尽力撑开了眼,然后看见她亲爱的长姐溅了大半脸血。
“阿姐!”江小小失声尖叫,不由挣动几下。
长姐本就使不出劲了,现在更是脱了力。这下被江小小一挣,整个人软跪下来。
这会儿外面再嘈杂的声音江小小也听不见,她的耳朵被一个很重的声音侵略了。
是她的心跳声。
江小小被自己那眼所见惊出了泪,还没站稳,先抻手去摸长姐的脸。
长姐喘得厉害,抖着巴掌拍开江小小的手,挤出话来:“……走!快……快……”
江小小没来得及问,听见草帘掀动,猛然抬头。不远处纷乱的火光照亮这片天,她看见一个宸兵半身脏乱,抓着袋东西踱了出来,把满刀的血一甩,低声骂着什么“死娘们儿”。
江小小瞳孔发紧,死死盯着那人手中的东西,耳畔一阵尖锐的嗡鸣。
那袋子鼓鼓囊囊,有些陌生。
江小小更熟悉这袋子没有血痕的样子。几个时辰前她还看阿爹把今天挣来的铜板和碎银放进去。
江小小怀里忽然一重。
长姐本来要推江小小走,现在却把她拦腰搭住了。
江小小细细密密地发着抖,胡乱抹一把模糊的眼睛,视线混着泪往下坠。
火光映着长姐僵直的背和地,血也洇着。她衣服破开好大一道口子。
江小小想抱住长姐,或替她整整衣服,抬起手却不知该如何放。
她牙关“咯咯”发抖,不知过了多久,漏出一声撕裂的、颤抖的、不似人声的惨叫出来。
抓着江家钱袋的那宸兵闻声看来,见是一小姑娘。那兵原本没放心上,刚往火光明亮处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些什么,意味不明地笑笑,把钱袋往怀里一塞,信步朝着江小小晃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