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左相在奏事呢。”董嫣让太监把那一片颅骨撤走,劝导道,“你要多听。”
熟料朱昱修孩子心性,见好玩的被收走了,皱起眉毛生气起来。
林佩道:“是故,臣已经提前写好了……”
朱昱修道:“朕为了看开棺验尸才等到这个时辰,现在案子真相大白,是你的错,你还和右相争什么?”
林佩闻言微怔。
小皇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当堂训斥过他。
朱昱修一不做二不休,借此机会把积压多时的情绪发了出来:“右相刚来京城才几个月,你每次朝会都要跟他吵,为什么不能让让他呢?他好歹知道哄朕开心,你呢,你就知道天天送一堆奏本来逼着朕批,朕有时困了,批得有些潦草了,还要被你告到茅太傅那里挨罚。”
殿中鸦雀无声,气氛令人窒息。
“陛下,林大人也是为了阜国。”陆洗轻咳一声打破局面,笑道,“只是他不像臣,臣专挑讨喜的活儿干。”
于染道:“请右相不要自贬。”
陆洗啧了一声,回头示意不要乱发言。
于染偏挺起胸膛,直言道:“过去下官对你有许多偏见,甚至是出言不逊,但今日经过此案,下官对你算是彻底服气了,你胸襟宽广待人真诚,又有雷霆手段,是一个务实的好官。”
这番话就像一段插曲。
林佩的脑海中闪过走马灯般的回忆,但大多都没有什么色彩。
“左相不要往心里去。”董嫣此时已用鸠车把朱昱修哄好,总算松了口气,对林佩挤出一丝笑,“陛下今日有些疲累,此事改日再议。”
林佩点一点头,接着刚才的话:“陛下,臣已经提前写好了审理此案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地方发生混乱该如何应对,还是请陛下有空能看看,此事就不用再议了,臣不争了。”
朱昱修赌气不作理会。
董嫣帮着打圆场:“左相放心,本宫会提醒皇帝阅读你的本子。”
林佩收起笏板,对前方深鞠一躬,而后跪地行叩拜大礼。
董嫣道:“左相这是何故?”
林佩起身道:“臣身体不适,暂且告退,后几日便在家静养,陛下若有急事可找温参议。”
董嫣道:“左相,你……”
凤冠珍珠跟着主人的心情一起摇动。
林佩却转身退下。
他的气息平稳,步态自然,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把一道挺拔的背影留给众人。
*
钟声敲响。
七月望朝结束。
这场朝会持续四个时辰,从天还没亮开到日头西斜,是新皇登基以来时间最长的一场朝会。
高墙遮蔽光线,将狭长的宫道分为阴阳两边。
大小官员陆续往右掖门走。
陆洗要去东华门,到桥边才意识到今日无人与自己同道,突然身后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贺之夏道:“右相一个人在这儿看风景呢?”
陆洗回过头,看清来人,笑了笑道:“平时下朝我都是和林大人一起走,今日没伴了。”
贺之夏道:“下官绕道陪你走走?”
陆洗道:“好啊。”
兵部尚书贺之夏年已过五旬,生就一张国字脸,虽是个文官,却极少掺和文斗,且因常年和武人打交道,嗓音都练得有些粗哑。
陆洗道:“贺尚书怎么想起与我聊天?”
贺之夏道:“今日见识到了右相的手腕,心中钦佩,来套个近乎。”
陆洗笑道:“哪里哪里,往后诸事还得仰仗兵部支持。”
贺之夏道:“京城之中的几支世家大族,哪个不与皇室联姻,哪个不是枝繁叶茂荫蔽一方,像我这样小地方出身的人,平时根本不敢大声说话。”
陆洗道:“这话听起来,难道贺尚书对林大人有看法?”
贺之夏道:“我是不太喜欢他。”
陆洗道:“为何?”
贺之夏道:“碧渊居士,霁月清风,论人品、才华、学识、家世,样样无可挑剔,如此一个人往朝堂上一站,衬得其他人臭不可闻,你说我怎么喜欢得起来呢?”
陆洗默了片刻,叹道:“果然京城人心深似海,我还以为你真是来套近乎的。”
贺之夏道:“怎么不是来套近乎的,今日就是一道分水岭,户部于尚书对你表示认同,朝中便不会再有人因为害怕得罪林相而刻意疏远你,你站稳了脚跟,恭喜,恭喜啊。”
陆洗道:“没有什么可喜的,我现在不过是用于牵制林大人的一条狗,可狗脖子上拴着狗绳呢,倘若绳子断开,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朝林大人吠一声。”
贺之夏听之一声大笑,跟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陆洗道:“怎么?”
贺之夏道:“从未听过这么比喻自己。”
陆洗道:“你说话敞亮,我也不装糊涂,行走庙堂之上,这点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
二人穿过宫门。
杨花飘落,空中絮如雨。
贺之夏把手背到身后:“如此是我多虑了。”
陆洗道:“多虑什么?”
贺之夏道:“你要知道,林相这个人性情如水,看似清透无味,却只有他能让一切运转自如,若离开他,阜国的气数就到尽头了。”
陆洗道:“好,圣驾北上之前我定会把他请回来,还得指着他镇守金陵。”
贺之夏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
陆洗道:“怎么了?”
贺之夏道:“不到一天你就会想念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