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觉得,适合当个农夫呢。”莫风说道,但他自己知道没这种可能。
赵怡同笑了,重新看回他的眼睛,琥珀色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莫风看过来,也忍不住笑。
奇妙的氛围在房间扩散,两人都笑地花枝招展,前仰后合。
赵怡同抿了口茶,已经放凉,凉意入口。她终于找回理智,想起自己的目的,便轻轻道:“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莫风皱眉,“什么意思?”
“我要去天都了,来和你道个别。”赵怡同说道。
莫风沉默半晌,道:“你都想好了罢。”
赵怡同点头,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好了就行,天都是个好地方,谁都想去。”莫风拍拍她的肩膀,“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大展宏图。”
他知道,沙城留不住年轻人,这样的朋友早晚都要离去,只有他还要被囚禁在这里,了却余生。
赵怡同低眉,从袖口掏出那个纸包,放到桌上,“临别礼物。”
虽然她很想知道莫风的反应,可惜现在还不是说的时机,便道:“沙城不是有个说法嘛,霜华节收住福气,包你这一年心想事成。”
莫风点头,道:“是有这一说。”
“那就霜华节后再拆开。”赵怡同道。
莫风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应下了,他将赵怡同送到门口,作为最后的送别。
日暮已沉,纯芳苑点起花灯,缤纷色彩间,美人站在门口揽客,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前路的绮丽灯光炫目,赵怡同回头,莫风仍站在原地。她往回跑几步,回到他身前,仰着脸看着他,眼中闪着耀眼的光。
女孩伸长胳膊圈住他的身体,他身材瘦削,却也有薄薄的肌肉,温度在相贴处传递,她轻轻道:“再见了。”
脚步比之前更加决绝,头也没有再回。莫风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进彩色光影中,仿佛刚才的温度是错觉,淡淡的药香也是错觉。
他站在黑夜中,这么看了许久,被冷风吹醒。
黄沙拂面,莫风抹了把脸,沙砾的质感摩擦着手掌。沙城,逃不出的沙城,就这样在这里腐烂,慢慢被黄沙风干掩埋。
返回城东时已经入夜,红灯笼散着幽幽的光,苏记药铺牌匾高挂,棉帘掩盖大门,连带着隔绝屋内的气息,在外感受不到丝毫人气。
但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赵怡同知道,这个点,晚饭应该快做好了,崔叔应当在后厨忙碌,苏姨会抽查苏辛泉的功课,后者会认真回答,说累了就摊到椅背上,东扯西扯些奇闻轶事。
而她会在苏辛泉瞎扯时呛声,质疑他一知半解传出来的八卦,然后两人争吵,直到崔叔喊着“饭做好了”,两人便会同时停下,虽然心里不服气,还是老老实实去排队端碗。
赵怡同深吸口气,上前掀开门帘,现在,她要照常演完这最后一幕了。
药铺前屋一切如常,她穿过珠帘,带起“哗哗啦啦”的响声,走到院里。
院中一片白,像雪后檐瓦留霜似的。四梁八柱缠满布条,惨白的布扎出蓬松的大花,属正堂最中间那个最大,似是只用了一条布,从那一直拉扯到侧厅,纠结缠绵,盖住原本的样子,像要办一场盛大的丧事。
赵怡同汗毛直竖,饶是她知道霜华节有这样的规矩,也知道苏家人做这些仪式时定会只多不少,却也没想到是这样的阵仗。
没事的,只是一个祭祀节日而已,吃过这最后一顿饭,只待深夜,她便可以离开这里。
赵怡同拢了下身上衣服,又提了一口气,推开正堂的门。
室内炉火正燃,温暖沉闷的热气袭来,烛火摇曳,黄光下,苏姨和崔叔端坐在饭桌两边,两人皆身穿白衣,头戴孝帽。
见她过来,扭头笑着,皱纹扭曲,像招神时带的面具,同步道:“小同回来了。”
这神情骇了赵怡同一跳,她尽力掩下不适,左右看看,神色如常道:“苏辛泉呢?”
“他吃过饭便觉困意上头,早早睡下了,说是要等先人托梦。别傻站在门口啊,来来来,坐我身边。”苏姨微笑道。
赵怡同依言就坐,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道:“这样啊。”
“那您是在等我吗?”赵怡同随口问道,说话却带着颤音。
她现在十分紧张,心跳砰砰砰,一半是因为不告而别带来的刺激,另一半是因为眼前的诡异情状。
“当然了,我们都在等你用餐呢。”苏姨说着,拿起她面前的碗,舀上了汤,“快尝尝罢。”
赵怡同接过,放在桌上,她看着眼前的汤,忽然想起来刚来的那天。
那个晚上,吃的也是这么一顿饭,当时她会为“孩子们”里也有自己一个而感动,从他们这里感受到家人的温暖。
“怎么了?”苏姨问道,“不合心意吗?”
赵怡同摇着头,感慨万千,揉揉眼睛,“只是想到了刚来的时候,吃的第一顿饭,也是这些。”
“诶呀,被你发现了,我特意这么做的,”苏姨说着,推了下赵怡同的碗,“还不尝尝,看看味道变了没。”
苏姨平时不常下厨,厨房是崔叔的地盘,真要认真的算起来,刚来那天确实是她做的最多的时候。
这种巧合,也算是有始有终。赵怡同想着,拿勺子搅着粥,小口送入。
糜烂的大米在口中融化,咽下粘稠的液体,腹中像火烧般的烫,勺子掉进碗中,瓷器碰撞的响声回荡在室内。
赵怡同捂着肚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姨,“您放辣椒了?”
后者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着,嘴角咧到耳根,皱纹更加扭曲,三角眼闪着精光,定定地看着她。
腹中的火烧到心口,窜到喉头,燎地赵怡同说不出话,空张着嘴却发不出音调,头像被重击一样又疼又沉,痛感就这样传遍全身,眼前景象变成马赛克,模糊又朦胧。
她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恍惚瞥到供桌排位,“极乐地母”四个大字金光闪闪,油光发亮。
这其实也是苏姨的最后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