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雅抹去嘴角的血,神色黯然看着衣袍上蜿蜒血痕,如今他连为自己施法抹除血痕都觉得是奢侈。
满庭芳抬手轻拂,衣料上血渍顿时消散。
“我是妖族,尊神的伤势,恕在下无能为力。”她退后半步,“晚辈不才,斗胆劝告尊神一句,您的伤势也只能暂缓,无法做到根治,若天门迟迟不开,只怕……”
四百年前,人间的国还叫沉浮时,因沉浮国末代皇帝惹怒上苍,被天帝降下神罚,数万凡人葬身火海。此事牵连甚广,天帝斩断天梯,不少留在人间的神仙,再也无法返回天宫。
虽屈指可数,但毕雅不是满庭芳见过的第一个神,她将他们分为两类,认命和挣扎。
认命的神无处可寻,他们隐匿在尘世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而试图返天的神也并非相同,有的神以为这是天帝给他们的一次历练,而功德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
有的神则陷入疯狂,以旁门左道延续寿命,以人或妖的本源来修炼,手段阴邪,冷血无情。
满庭芳虽未见过堕入邪道的神,却在北境见过被邪神所杀的妖,抽筋扒皮,噬其血肉,宛如人间炼狱。
但无论是哪一类,弥留人间的神最终都只会带来杀戮。
眼前这位又属哪类呢?
“活了这么些年,也够了。”毕雅五指缩成拳头状,神色落寞时周身金光也随之黯淡。
并非他有意显弄,而是他已经虚弱到控制不住仙力外泄,为此他不得已闭关,却不想被凡人当做神像祭祀,更未料到神像被打碎,只能寄居于凡人体内。
“其实……”满庭芳倒也有法子能延缓天人五衰的到来,只是此举过于艰辛,她尚有差事在身,无暇顾及他。
“如今这一切皆是天道的安排,也怪当日是我们一众神仙下凡,该是我们的命数。”毕雅目光旋即落在贾三公子身上,“你且为他医治一番,若力有不逮,我再出手。”
满庭芳二话不说上前查看贾三公子伤势,脉象虚浮如絮,气海空荡似漏瓢。
这般残躯倒像目不识丁的乞丐穿龙袍坐金銮殿,早晚要塌了天。
毕雅静坐细看,见她指间又翻出新花样。忽地想起方才情景,她虽念着仙术法咒,催动的却是团混沌气,仙家清气缠着妖鬼秽物,全往个凡人壳子里塞。
一炷香过去,满庭芳额角已沁出黄豆大的冷汗。绣鞋尖在青砖地上打滑,整个人似风中残烛般晃着,偏还强撑着不肯闭眼。
毕雅轻叹,到底道行不够。
袖中暗结法诀,指尖悬着丝线般的金光。就等那姑娘脱力栽倒的刹那,好把这续命的弦儿接上。
哪料三弹指的功夫过去,白芒未减半分。偏头细瞧,满庭芳唇缝里渗着血珠子,竟是生生把舌尖咬出个豁口,狠劲儿像极了打地基的工匠。
此等毅力,着实叫他也赞叹三分。
虽然有些许漫长,但一个时辰后,满庭芳忽地撤了法诀,整个人似断线木鸢般直坠下去,绣鞋尖蹭着青砖地划出半道弯月痕。
再看榻上贾三公子的面色,灰败的面皮渐渐透出活气。
之后再补补身子,虽做不到力壮如牛,好歹能健全的活着了。
办完事儿,满庭芳也顾不上在尊神面前的礼数,胡乱抹了把血渍。踉踉跄跄扶墙,待挨到太师椅跟前,整个人如春雪消融般瘫下去。
残血凝在嘴边似口脂化开,这般闭目瘫着的模样,着实像一个惨死之人。
她的手落在桌面,血流竟缓缓蔓延至整个桌子,待渗进木头纹路里,倒似绸缎庄新染的绛纱浸了水不伸手沾一沾,还当是茶汤泼洒的印子。
毕雅本以为她只是歇息片刻,可忽的没了动静,再抬眼,满庭芳脖颈软绵绵歪向窗棂方向,气息都没了。
这已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
他慌忙起身,掌心金光如针尖刺入她眉间。转头冲门外喝声:“来人。”
满庭芳是被抬着回去的,血渍顺着锦缎料子晕开,开出殷红小花。
数个大夫为她诊脉医治,银针一根根扎入身体,参汤一碗碗灌下去,更有毕雅为她施法疗伤,次日午后,眼皮子终于轻颤。
白鹤梦察觉到她稍一动弹,话头便似檐头融雪般滴滴答答落下来,“姐姐,你觉得身子如何了?可有哪里觉着疼?饿不饿?”
实则在毕雅唤人时,白鹤梦便急着想要现身,偏瞧见满庭芳借着袖摆遮挡,指尖在玉葫芦上轻叩三下,原是出苦肉计。
饶是如此,见郎中们摇起头来似拨浪鼓,口中只说准备后事,就连毕雅也几度想要放弃,他还是忧心不已。
在此期间,他一直压抑着冲动,待微弱呻吟响起,憋着的气儿才终于松开。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装成重伤模样,他只知她流了很多血,她是妖又如何,流血是真的,流血太多也会真的死。
“姐姐!”白鹤梦抓着葫芦口,双目赤红如兔子,眼巴巴的望着她,“往后莫要再以自己的性命相博,无论发生何事。”
满庭芳不以为意,面上却是装得极为诚恳,“只是权宜之计,往后定然不会再有了。”
她倒也不是全都是装的,为了能蒙混过关,她确实施法让自己昏迷了几个时辰。
“狐七呢?”望了一眼,不见赤狐踪影,她顿时觉得不妙。
白鹤梦“哎呀”一声猛地拍膝,“光顾着盯你这头,倒把他忘了!”
遭了,狐七莫不是已遭暗算!
满庭芳慌忙赤着脚踹开锦被,顾不上单薄中衣裹着的身子,跌跌撞撞推门出了院子,抓着守门的下人便神色慌张问道:“狐七呢?我那弟弟呢?他在哪儿?”
她一时激动,喉头腥甜上涌,顿时吐出一口血。
下人不敢怠慢贵人,哄着她将人往屋里拖,而后小厮飞跑去报信。
贾景明和毕雅刚踏入院子,就听见厢房内传来焦躁不安又嘶哑的声音,“把狐七还给我,我要见那个妖道,定是他抓走了狐七!”
“姑娘、姑娘,已派人去请了,您且先躺下,别伤了身子。”丫鬟们也只能劝着,以免她真跑了出去,她们叠罗汉似的堵在雕花门前。
正在她们焦头烂额之际,门上的锁忽的裂开,两位救星走了进来。
贾景明一进来,便见满庭芳散着发靠在床边,冷汗把中衣浸得透亮,倒像被雨打湿的绢人儿,分明脆弱易碎,偏生眼里燃着团烧窑的火。
他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满庭芳一见他们,十指抠进床柱的雕花纹里,泪珠子似断了线,“千错万错都在我!是我让狐七去布下五行现行阵,明知长安观的道士跟踪我们,我还是让他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