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弃关掉别墅里的最后一盏灯。
黑暗蔓延,淹没这幢荒僻的豪华别墅。
这是给不愿受外界过度打扰的客户专门开发的高级园区,不在地图上标注,安保森严,红外感应和人脸识别系统沉默运转,未登记的车辆无法通行。
他们需要徒步穿过这片砸起水烟的暴雨。
沈不弃本来想就这么走过去,这么大的雨,气氛相当到位,要是被浇透,至少能拿五个业绩点。
可惜裴疏逼着团队负责人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强调了六次。
必须打伞。
打伞。
牧川不是会不听话的人设。
「打伞好。」系统斟酌着劝他,「你这么瘦,还生了病。」
沈不弃翻出玄关盒子里的伞撑开,这是把纯黑的大伞,很沉,金属握把冰冷。他摸着伞骨,发出轻快的、意义不明的鼻音:“嗯……”
系统愣了愣,回去搜索记录。
包含「牧川」和「伞」关键词的记录,一共有九百六十三条。
牧川是喜欢伞的,十七岁以前的牧川喜欢。
离开福利院那天,他抱着把满是星星图案的深蓝色伞,跳上通往帝都的轨道专列,贴着车窗,用力对老院长和其他孩子挥手。
在大学里,不管下不下雨,他总随身带着这把伞,被不少同学打趣幼稚,总有人逗他,还给他起了个“星星伞”的外号。
他也不反驳,弯着眼睛耳廓通红,拿出小盒分装的金色丙烯颜料,用他那种带着一点乡下口音的帝都官话,笨拙地磕磕绊绊请同学们画更多星星。
牧川在学校里有一小段人缘很好的时候。
同学们都比他大一、两岁,绝大部分已经二次分化。他们喜欢这个清秀勤快的乡下少年Alpha,有人会忽然揉乱他的头发,连胆大的Omega都会趁他不注意,忽然上手在他脸上轻轻捏一下。
……这种日子戛然而止在那个雨天。
他担惊受怕了几十个小时,实习车间的铁门被粗暴破开,他正蹲在地上修机床,惊醒抬头,下意识去摸那把伞。
漆黑的军靴踩上老旧伞骨。
他被警察揪出去,被锁上代表暴力侵犯的电子颈环,锁住双手,伞被折断踩烂,沾满黑油,被不知哪只脚踢进阴沟。
四方的视线错愕、古怪,Omega们避之不及地匆忙后退,Beta低声议论。
Alpha工头咬着半根卷烟,煞有介事挤着眼睛,啧啧有声:“装得真像啊……”
牧川不想要伞了。
……
但又有意外,他在监狱里又有了一把伞。
是裴临崖送他的。
一把作为奖励的伞,纯白缎伞面,银色的伞骨,很轻和趁手,尖端很锋利。
伞面似乎被特殊处理过,雨落上去就会滑落,不留任何痕迹。
得奖是因为他改造得好,语录背得最熟、态度最诚恳,榨取自己腺体里的信息素最彻底,按摩和注射的手法也都练得最好。
这把伞捅穿了一个人的肚子。
伞很干净。
没有任何痕迹。
牧川被血浸透了,脸上、身上、手上,并不陌生的温热触感,几乎和榨取出的腺液淋在手上一样。
幸运的是那个手上有十几条人命的混账死刑犯,虽然被捅了个对穿,却并没因为这场风波死在牧川的手上——甚至因为B级Alpha那恐怖的恢复力,比牧川还要还先康复,出院以后没多久,就健康地被带上了绞刑架。
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稀奇的。
监狱里每天要上演十几起类似戏码,Alpha们本来就是困兽,被关押的重刑犯眼睛猩红,每天在找新的羔羊,也每天都会有温顺的猎物暴起剖出血雾。
但的确没人想到会是牧川,那个恨不得住在教堂、一心只想着忏悔,不小心挡了路都会连忙道歉的窝囊废。
抱着白伞的羔羊牧川获得了单人牢房。
没人敢随便闯进他的囚室,没人敢欺负他,没人敢呼喝命令他扫地、拖地、擦桌子打饭了。
牧川似乎也不吃饭了。
裴临崖再去那个监狱的时候,抱着伞的十七岁Alpha一动不动,对人说话没有反应,蜷跪在单人牢房的角落。
像被雨水泡烂的纸鹤,苍白得没有血色,瞳孔涣散,呼吸微弱,脸上、身上、伞上,都还沾着干涸的血。
“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干啊!”
狱警心惊胆颤,向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Beta矫正官解释:“他非要给那个Omega打电话!我们就答应了!这次打通了,他说了几句那边就挂了……”
牧川和那个杀人犯都受了伤,从医院回来的时候,牧川还只是反应慢些、说话吃力,声音低得过头。
还能迟缓地走到狱警面前,沙哑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个请求。
“请……让我,给裴疏……打个,电话……”
狱警怕他出事,答应了,大概老天可怜,电话居然也打通了。
没人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只知道牧川怔住,然后睫毛微弱地眨了下,攥着听筒的手指泛白,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通话还不到三十秒,对面就挂断。
后来……就变成了这个样。
狱警避之不及的一口气解释给长官听。
裴临崖没有说话,走到单人牢房的角落。
他半蹲下来,带着漆黑半掌手套的右手轻轻捧住青白的、冰冷的半张脸,看那双淡得像灰雾的眼睛。
温热指腹轻轻擦拭苍白颧骨上干涸的血痂。
记忆里那种青涩的,柔软的,受惊小动物一样的颤抖彻底消失了。
稍微加上一点力气,牧川就被捧着抬起脸。摸一摸那些睫毛,生理性的水汽濡湿指尖,牧川不会闭眼睛,瞳孔模糊得像是冬季冻湖上弥漫的雾。
他掰了一点作为奖励的小饼干,给牧川喂到嘴里,牧川不会嚼,不会吞,机械地含着,苍白干裂的唇间掉落一点饼干屑。
裴临崖俯身,手停在毫无血色的唇边,略一沉吟,终究还是只轻轻抹去沾着的饼干屑,少年的嘴唇微张,拂过指间的气息微弱到难以觉察。
裴临崖垂着眼睛静静看他。
“不怕后悔吗?”
裴临崖这么低声叹息,说了句没人听得懂的话,俯身尝试轻轻抽走那把伞,没有成功。
他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关上牢房的门,陪牧川坐在地上。
裴临崖半跪下来,抬手轻轻抚拭苍白脸颊,用手帕沾一点温水,仔细擦去干涸血痕。
接着,他把手探进制服口袋的内侧,拿出一只山寨廉价旧手机。
很劣质的金属外壳,被仔细修过,修的人手很灵巧,很细心,修好了漏液的屏幕,还用焊点画小花。
裴临崖低头操作,手机扬声器沙沙的杂音里响起福利院的旧儿歌。
福利院老院长啰啰嗦嗦的唠叨嘱咐,好好吃饭、下雨打伞,鸟叫,流水,风吹,农用器械突突地响,一群叽叽喳喳不停的“阿川哥哥”、“生日快乐”。
单薄苍白的影子,似乎忽然微弱地颤了一下。
裴临崖没有惊动他,只是把手机调换了个方向,扬声器又往牧川耳边凑近。
裴临崖是负责Alpha行为矫正的总管教,在牧川入狱后,就帮牧川继续给福利院寄钱寄信、合成照片,说谎,掩盖秘密。
“阿川。”他这么学那些孩子叫他。
“你要活下去,是不是?”
他摘下右手的手套,戴在牧川那只变形扭曲的手上,尚有余温,他握着那只手,动作很轻,很仔细,像给一只柔弱过头跌坏了的雏鸟包扎翅膀。
睫毛微弱地悸栗着扇动,颤抖从某个裂缝里渗出来。
“你还有一个孤儿院要养。”
裴临崖说:“他们今年刚换了新窗户。”
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满心欢喜,天天期待的,一定不会是他们阿川哥哥的死讯。
牧川的呼吸变乱,身体开始发抖,剧烈震颤,喉咙里有某种被封住的呜咽,浅茶色的眼睛毫无预兆落下泪。
那把伞被轻轻抽走丢掉。
裴临崖问:“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今年是怎么做樱桃糖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的窸窣声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微微挪动的目光被吸引,挪不开,停在他手里的软糖上。
裴临崖把一小块糖喂给他。
过了几分钟,牧川有了反应。
牧川吃东西的样子很让人心软,像怯生生的小动物,被晶莹剔透的樱桃糖吸引,小心翼翼地碰一下,轻轻含住,一点一点轻轻咬。
他不敢碰裴临崖的手指,吃的更小心,一点糖渍沾在干涸的唇上。
他把那一小块糖珍而重之地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