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阿春有些局促,“你的生辰又是什么时候?”她没问名字,想来问了,他也不会讲。
男人愣了愣,桃花眼泛起一点微光:“已经过了。”
“上次你来找我那天就是。”
“说来,也要谢谢你的花,我许久没有收过生辰礼了。”
男人停了一停,低声道:“我这里冷清,你要是不觉得无趣,日后倒也可以常来走走。”
谢阿春几乎疑心自己听岔了,心里一阵暖流激荡,男人紧接着道:“只是下回可别再打我的瓶子了,行了,许久没有写这么多字,有些乏了,你回去吧。”
男人说着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床边,谢阿春走到门口,又回头喊了句:“我过两天再来!”
男人背朝她摆摆手,往床帐里一倒,和衣而眠。
回去的路上,谢阿春几次掏出那幅写着她名字的纸,看了又看,犹豫半晌,小心抽出来,重新叠了叠,与其它几张分开,放在了更靠近心口的地方。
谢平安见到这几幅字,惊讶非同小可,谢阿春只说是自己朋友的爹写来给她去卖的,也算搪塞过去。
第二天,在谢阿春的催促下,两人就带着打好的獐子与几幅字画进了城。
山阴县城隶属扬州会稽郡,又是郡治,比起一般县城更是繁华。去时顺流,乘船不过一个时辰,二人从镜湖码头下船,步行入城,巳时方过,城里大街小巷已然熙熙攘攘。
谢阿春阔别县城已久,看什么都兴奋,街边卖糕点的铺子,飘香气的馎饦摊,卖泥人的小店……走两步就得停下看一看,心里蚂蚁爬似的想买,思及要攒钱,到底忍住了。
谢平安也不催,陪着她先把街逛了一遍,才拐去屠肉店把獐肉卖掉,又将剥下来的皮子送去衣铺,卖了不少钱。
这会儿时辰近午,谢平安领着她回到街口,找到方才她看了又看的馎饦摊,点了碗加羊肉的馎饦,嘱咐她在这里等等。走开一会儿,拎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都是她方才看过没舍得买的。
谢阿春有些生气:“谢平安,你忘了我们是要攒钱的!”
谢平安把一个小泥人放到她手边,笑眼弯弯:“不是还有几幅字画要卖?这些花不了几个钱……你看这个泥人,像不像你?”
谢阿春拿起来端详,小泥人扎着双丫髻,穿着浅蓝的褶衣,腰里别个小弹弓,抱着手臂,一副神气模样。
谢阿春爱不释手地转着看,嘴上却哼道:“还行吧!下回不许乱花钱了!”
谢平安笑笑:“好,听你的。”
谢阿春还是心疼花掉的钱,惦记着那几幅字画能卖多少钱,匆匆吃过饭,拉着谢平安就去摆摊。
城东有一家书院,临街多是些笔墨文房的铺面,常有文人墨客来这里淘些文玩字画,也有些穷书生摆摊赚钱。
谢阿春与谢平安赶到时,街两旁的摊位已经挤满,只有边角还有个空档。
谢平安将带来的方布扑在地上,谢阿春拿出那几幅字画,用几枚射弹弓用的石头压住,两人往地上一坐,就这般支起了摊。
今日人潮颇多,但人们来来往往,并没人在他们这里停下。
“再等等,”谢平安道,“这才刚开始。”
一刻,两刻……
半个时辰过去,旁边摆摊的两个书生已经卖出去一幅“天道酬勤”,一幅“春山观鸟图”,还有一把“芭蕉夜雨”扇面。
但他们还是没开张。
谢阿春十分沮丧,嘟囔道:“什么一字千金,我看我又被骗了!”
谢平安宽慰她:“许是咱们这摊位太过简陋,也可能今日位置不好,明天咱们赶早,来个好地方……”
谢阿春骂道:“依我看他们写的也不怎么样,还没这几幅好呢,怎么没人买?”
“程兄,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旁边摆摊的瘦书生忍不住扑哧一笑,“她居然说你写的字不怎么样?怎么敢的啊?”
“整个山阴谁不知,程兄的字最得玉山先生神似,连书院的杨先生都夸,杨先生可是洛阳城国子监做过老师的,当年还见过玉山先生真迹!他夸过的字,你居然说不好,那你们的字又好到哪儿去?”
谢阿春不服:“什么玉山先生,听都没听过,很牛吗?”
旁边姓程的胖书生和同窗对视一眼,俱都大笑。
“这小丫头连玉山先生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口出狂言,玉山先生温青玄,天下谁人不知?”
“‘冠盖北地,儒压江左’,此话可不是说说,依我看,如今萧家那个小神童萧鹤临,也不及当年玉山先生少年英姿。”
二人这番高谈阔论,很快引来周围人聚集,将谢阿春和他们围得水泄不通。谢阿春也没想到,玉山先生、温青玄,这两个名头,能招来这么多人。
人群大多是读书人,谈到他难掩兴奋。
“前年我去洛阳,隔着老远见过玉山先生一面!他那时厌恶官场争斗,辞官归隐,避居邙山,此番风骨,放达自然,实乃我等当学习的前辈……”
“前辈?若我没记错,温青玄生许明年才及弱冠,人家少年英才,你一把年纪,怎好意思唤人前辈?”
“我自不比玉山先生天资俊采,何况学者无论先后,叫一声前辈怎么了?当年柔然人入侵,玉山先生才十三岁,别人都往南跑,唯他当时在山阴游学,听见洛阳城破的消息逆流而上,跟着萧将军回北地,以谋士之名征战,屡立奇功,这番肝胆功绩,就令我心悦诚服。”
“倒是你,竟直呼玉山先生大名,莫不是忌恨?”
“哼,他轮得到我忌恨?前阵子人都死了,再厉害有什么用?何况太原温氏犯下谋逆大罪,阖家俱倒,他一个罪人之后,有什么名声好传?”
“你懂什么?根本就没谋逆一说!萧家北上后,因有从龙之功,在洛阳城如日中天,不少南地世族随其北上,使得南地世族愈发势大,隐有把控京城之意,北地世族欲以温氏为首,与其抗衡,却不敌,这才被弄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玉山先生分明是遭了不白之冤!”
“好了好了,诸位同窗,”程书生劝道,“不要吵了,我等都是读书人,此地不论官场,只谈文道,玉山先生于此道的造诣是何等造极,我等心里皆知,此事实不必争论。”
众人都陷入沉默,连方才那人也不再反驳。
瘦书生趁势道:“是呀,且世人皆知,玉山先生书法乃是一绝,虽习钟体,更兼王神,笔法遒劲,又颇具灵动,程兄习之一二分灵韵,已是难得,前次还得了杨书院赞赏,等杨院长从洛阳回来,许就举荐程兄,去洛阳做官,届时青云大路,岂不近在眼前?诸位同窗不妨买回去,照着临摹一二,也是学习。”
谢阿春听到这儿撇嘴道:“学倒手的?怎么不学真迹?”
瘦书生十分不满:“小丫头,你不要添乱,玉山先生人已仙逝,如今流落各地的真迹哪个不是被世家豪门收藏,你当真迹是说有就有的?”
他瞥了眼谢平安与她身前的几张纸:“不学程兄的字,难道学你们的?真是可笑,难不成你那几张破纸,能比得上玉山先生真迹?”
谢阿春被激起火来,大声道:“我这就是真迹!”
瘦书生愣了一下,继而众人都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瘦书生更是直接笑出眼泪。
“你?就你?还是你身边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读过书吗你们?”
“真是疯了,竟然敢说这几张破纸是玉山先生真迹!连个章都没有,怎么可能?”
“小孩子而已,何必和她一般见识。”
谢平安也拉了拉她的袖子,谢阿春甩开他,站起身来:“我这就是真迹,不信你叫人来看啊!”
其实谢阿春也不觉得这是真迹,但那个杨书院不在山阴,谁又能认得出来?不蒸馒头争口气!
瘦书生正要出言讥讽,人群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吵吵嚷嚷,哪里有读书人的体统!”
一群书生回过头,纷纷行礼:“杨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