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人说罢颔首后退一步而待,似有监视之味地望向其余三人。逍遥自在惯了的毕岚向来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下意识想躲闪。
但此刻还不是离开的时机,那件重要之事还未有人提及,想到在场人中自己是最一无所知的那一个,他不敢轻易开口,只好面带微笑地伫立在原地。
“噢,确还有件小事想跟你聊聊,”章振终于开了口,“出事前你跟我说南溪已有身孕,如今算来应是半岁有余,母子可都还好?”
毕岚还未来得及疑惑,转而盯着章振看只了一眼,便立马领悟他的言外之意。
“多谢你还记得,不错,南溪给我生了个女儿,母女都好,现下正于房中小憩。”
毕岚嘴上接着话,心中已是千层浪打,如今章振已无性命之忧,尚能赴两浙继谋前程,提拔之人亦是家中长兄,他不明白为何如此安排,让自己半岁有余的女儿今后再不能姓章。
章振的表情掩埋得很深,只能辨别浮在最外层善意的祝福,“如此便好,我和清清来之前给她备了份薄礼,算是庆贺出生,还望你替能我们转交。”
顺着章振的话,毕岚终于侧过头看向罗清清,适才见面时热烈的眼神已暗淡而下,没有决堤的泪水和哭诉,她只是呆呆望着毕岚所指的的房中之处,空洞的双目下泛着克制的不舍。
仅仅陪伴了自己的孩子月余便再未相见,这无疑是对十月怀胎母亲最残忍的行径。起初到此之时,她雀跃又欣喜,直到章振的话说出,终是把罗清清残存的幻想全部浇灭。
“清清,东西在你那。”章振揽过罗清清的肩头,把她从绝望的思绪中唤回。罗清清赶忙低头,迅速地眨了眨盯得有些生涩的双眼,从怀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至毕岚面前。
这是一个四方型的紫檀木盒,细腻如脂,光泽如玉,简洁大气未有复杂雕工,毕岚刚刚接至手中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檀香之味,可想价格不菲。
“快打开看看。”章振抢先一步说着,转而给了毕岚一个暗示身后的眼神。
“如此精美的发带,定是弟妹亲手挑选的吧,实在是破费,我替孩子收下了。”毕岚笑着点点头,明白这个在二人面前实在有些过于客套的对话本质是为了打消背后沉默不语之人的审视。
“不破费,我……我想着……”罗清清磕磕绊绊的说着。
“我们想着,也不知你的孩儿是男是女,此前挑选多有踌躇,原是备了两份礼的,男孩之礼还在我身上。”
“你总是这么周到,也罢,礼就先放你那处,等我有了儿子,再管你讨要不迟。”毕岚洒脱地跟章振开着玩笑,余光反复在章大人和罗清清身上流转。
“那是自然,到时候再共品你的新茶,”章振的眉眼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舒展开和善下的担忧,他继续说道,“山下还有不少随兵等着,不好耽搁,我们这就告辞了,你多保重。”
再三确认此日之事终了,毕岚这才明白章振夫妇二人真的做了舍弃孩子的决定。或许章大人久未归家真的对罗清清产子之事一无所知,或许正是章振此番愿赴两浙才能捡回一条性命,故而不愿全家都趟上浑水。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恨父母下狠心。
名利短暂,遗憾长留,想到过去和章振因此观点久久争执不下一拍两散的夜晚,毕岚心中莫名升起一团怒气,只想长袖一挥了结了这个当朝新贵,管他什么风云四起,痛快活命才是真。
毕岚看了看远处埋头立于马车旁的车夫,袖下缓缓握拳说:“且慢,我还未给孩子起名,不如你们夫妇二人替我代劳……”
话音未落章大人声音在前方响起:“振儿,不可再耽搁。”似有警告的言语愈显冰冷,车夫立即抬起头盯着毕岚警惕地端详着。
章振身子向左微微一偏,看到了毕岚背后紧紧攥着的拳头,赶忙背对着章大人不留痕迹地摇了摇头,暗示毕岚不要轻举妄动。
“毕扬,你若是觉得好,就叫毕扬吧,告辞。”章振回过身,说下最后一句话。
阳光拨开乌云而出,似告行人犹在新日。马车缓缓驶离而去,毕岚站在树稍一路遥望,直至它消失在山脚的一片矮木林。
自有机缘再相约,今日又何惧离别。
你知我厌烦案牍觥筹,不提共赴之举,我也该信你,此时已悟当日种种劝阻,良苦用心。生死不过一瞬,富贵何有尽头。我保扬儿在这山中平安一世,逍遥一世。等我酿出好酒,晒上新茶,你可一定要来啊。
毕岚晃着袖子落至地面,慢慢合上了院落的门。
…………
元祐初春,溪涧回暖,枯树生新芽,虫鸣阵阵惊,好似一夜冬归去,春风吹绿来。
毕扬躲在一块大岩石身后,丝毫不敢分神去欣赏如此生意盎然的景色。她的眼中只有前方梧桐树下正在细嗅气味,机谨敏捷的小野兔,毕扬有一种直觉,这就是昨天从她手里跑掉的那只。
今日不能再失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