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第一次听说飞蓟堂约是在老骆离开林府一个月后。
雨下到夜半才停。
林佩回府之后,走进书斋,由地道来到密室。
机关转动,密室另一头的铁门打开。
黑影立在门口。
林佩轻声咳嗽:“进来。”
老骆摘下兜帽,关切道:“相爷又咳嗽了,近来炎暑日蒸,定要珍重身体。”
林佩坐下:“不碍事,你说你的。”
这段时间,老骆重新召集伙计,以西斜巷故知客栈为据点,通过暗访挖出了陆洗更多秘密。
飞蓟堂原先只是浙东松江府一家卖草药的官店。
陆洗在工部参与兴修运河期间与这家官店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复出为松江知府之后,陆洗让其亲信接管飞蓟堂的生意,利用漕运之便开启了发家之路。
飞蓟堂如今主要转运贩卖药材、香料、丝绸、茶叶,下设三个分堂。
一分堂的生意依托东南兴修的运河,跨越浙东、齐东;二分堂的店面沿着大江两岸分布,覆盖湖广和川西;三分堂不盈利,养江湖客,负责刺探情报和执行特殊任务。
分堂之下的店名各不相同,有叫杏林春的,也有叫天衣坊的,对外不挂统一匾额,只有内部联络时用飞蓟堂的印信。
这些店铺明面上仍属于官店,但为了把盈利所得分给宫里,陆洗会在每年户部核账之前通过志朴香堂把一大笔钱交入大内库房,既减免部分税金,又免于经过国库。
“老骆,今日我再问一件事。”林佩道,“你可知飞蓟堂在北方三省有没有门面?”
“这次找相爷便是说此事。”老骆道,“听闻飞蓟堂新设了一个分堂,要与北边诸国贸易。”
林佩揉了揉太阳穴,眉间微蹙。
他隐约猜到了陆洗想争取于染的真实目的。
林佩道:“此事我知道了,老骆,你辛苦了。”
老骆顿了顿,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佩道:“什么?”
老骆道:“先前京中流言突然消失,我就觉得奇怪,今日在西斜街暗访时获悉……”
林佩道:“定是有人出手相助。”
老骆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是飞蓟三分堂出的手。”
飞蓟三分堂找到流言的源头,出高价买通其头目,对着名单把十王府派来的游士全部捉拿,在七日之内肃清了流言。
林佩闻言微怔。
他没想到当时为他肃清流言的人居然是陆洗。
老骆说完最新情报,离开密室,扎入茫茫夜色之中。
蛾子扑着烛火。
影子缭乱。
“如果是你,你今日为什么不告诉我。”林佩一人坐在榻上,缓缓拔簪披散下长发,对着空气道,“即便对你而言是举手之劳,可在我这儿也是一份不小的人情。”
*
京城有句童谣。
东长安,路朝阳,
高墙白马七香车。
崇文里,满人烟,
画楼明烛映市河。
说的是东长安街街道宽阔,建筑典雅,环境安静肃穆,住的都是世家旧族,而崇文里街虽与东长安街邻近,但因为街口就是大河和珠市,两边商铺侵街,车水马龙,是新贵云集之地。
陆洗的官邸就坐落在崇文里街。
时将入夜,蝉鸣阵阵。
陆洗在花厅练字。
宋轶来了。
陆洗处理上下级关系的方式是不分公私。
他习惯使唤宋轶,小到端茶倒水揉肩捶腿,大到替他出面送礼收礼,甚至自家修个花园都要把宋轶喊来监工,就好像这正三品参议只是贴身伺候的奴仆。
但同时,他对宋轶的生活又有诸多公职之外的照顾,譬如掏私囊给宋轶置办宅院,又譬如允许宋轶以办差为名去外面风花雪月。
这趟宋轶出远门回来,陆洗见其辛苦,便多准了他三日假去见江月楼清倌沈沅沅。
“怎么?”陆洗见宋轶的神色不对,问道,“我多准了你三日的假,回来连手都没拉上吗?”
宋轶道:“我带她去璇瑜坊,问她要不要买些首饰,她说不要。”
陆洗道:“所以你就没买?”
宋轶道:“那不然呢。”
“真心喜欢,就先把钱掏了,买最好的料,用最贵的工艺,瞄着她的喜好专门定制一套,叫人送她楼里。”陆洗笑叹口气,点拨道,“如果你敢赌,再做绝些,故意不说谁送的,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等她猜到是你,她的心也就是你的了。”
宋轶皱眉,摆摆手道:“不行,追捧她的人很多,万一她以为是别人,岂不白费功夫。”
陆洗道:“若她猜错,说明她心中其实早就有别人,你只是提前知道结局,也不算太坏。”
宋轶听完,陷入思考之中,突然开口道:“明白了,所以大人你暗中替林相摆平流言却又不在他面前邀功,便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等他猜到是你,他的心也就是你的了。”
此言一出,气氛微妙变化。
“理是这个理,但你这个话说的……”陆洗看着水写的字,用笔杆抵住嘴唇,唇角上扬,“我要他的心作甚,我只要他同意让我来接手郑知州的案子。”
二人言归正传。
宋轶是来禀事的。
今年三月到七月,他们没有闲着,同样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平北朝贺事宜。
截至目前,圣驾北上的路线已经确定,旧宫经过修缮,也已具备作为举办典礼的条件。
平北布政使张济良参考典籍编撰了朝贺的仪式流程,在当地排演了数遍,月初上奏朝廷。
陆洗在征询礼部、鸿胪寺和户部的建议后,把本子送入宫,得朱批,发出国书。
他们所用的钱款是地方垫的,所以不仅要主持正面,还必须在幕后保障北三省与南方的贸易通畅顺利,才能稳住财源,让几位布政使安心办事。
“川西劫道的那伙山贼在半个月之内可以剿灭,我算了一下送信来回的时间,不必告知晋北那边。”宋轶道,“还有辽北的货船在海上遇到风浪延期一个月,已和淞江港报备。”
陆洗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个月,货品在途中出任何事都把消息先压下来。”
宋轶道:“不在话下,三位布政使相对而言好安抚,反而是与兀良哈、瓦剌的交涉复杂。”
风吹藤蔓,知了声声入耳。
陆洗把写湿的纸挂到竹竿上晾着。
宋轶道:“所以户部那边什么时候能同意开市降税?”
陆洗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广南大局已定,翻案应不难,但梳理案情还得花时间。”
宋轶撇了撇嘴,话中含了一丝不耐烦:“吴香办事,真慢。”
陆洗笑道:“他不慢,怎能显得你雷厉风行呢。”
下人端来一盘精致的糕点。
海棠形状的冰糕,表皮晶莹剔透,内部豆沙馅儿透出暗红,层层摆放成一座小宝塔,说是府中新请的江南名师制作的,入口即化,最养胃。
陆洗道:“这些糕点你带回去,我吃不了。”
宋轶应了一声,把糕点装进盒子,思忖片刻,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块放回盘上。
陆洗道:“你做什么?”
宋轶道:“不是说入口即化还养胃么,大人你别放弃自己,试试看吧,说不定这你能吃。”
人走之后,只剩一张张宣纸在院子里如纱幔般飞扬。
陆洗看着那块海棠糕呆了很久。
他鼓起勇气,拿起来轻轻地咬下一口。
舌尖感受到香甜的味道。
他看着豆沙流到指尖,觉得喉咙又痒又热,却不敢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