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周梨冒雨朝梨花巷子的尽端走去,高高垒起的药箱盖住了她的身影,长街细雨中,她的肩膀被雨水打得好像塌下来,一个人孤零零地低头向前,纵使她轻功了得,心里却好像被绑了石头一样飞不起来。
身后是鼓荡翻滚的布蓬,欢闹得像从前这条街的街市一样,来福四脚齐并,站在角落里看她的身影走远。
这场细雨一连下了数日。
雨水慢慢将上京城里四处的沟渠填上来,纵使雨小,几日连绵,街巷中铺陈而去的青石板中也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水坑。
城内依旧萧索,那面宽阔的布蓬下却总是有人等着。
疫症良药的消息一出,只用了半天的功夫,老钱医馆就挤满了来去匆匆面色苍容的病患。
三娘和宋二公子临时被雇成药仆,工钱是小果儿的两倍,干得活却只能顶上小果儿的一半。宋二公子甩着胳膊,只忙活了两个时辰,就微觉两臂酸胀疼痛难忍,只好先在前堂的床板上歇一会儿。
相隔两丈的木板床如今被拼做一起,一整块连板的枕席上睡满了面色各异的病人,好像一条又一条晾晒的咸鱼,等着有人来给他们翻面。
客人由得老钱去挑,药材药方都捏在他的手里,便乘机发了一笔横财,什么乞儿酒鬼赌棍,身上没钱的通通不让进门,往日里神气仰首的公子小姐,在他这里都只能乖乖做咸鱼。
柜面下的银锭子每过一个时辰就要清出来,老钱手脚利快地包好一方药堆在柜面上,有些纳闷:
“几日没见小果儿了,送驴把自个儿送丢了不成?”
“下雨了懒得来吧。”宋二公子有气无力。
“这话要是说那些大门大户的小姐们还能信,小果儿你还不知道么?有这样赚银子的机会,别说下雨,下臭鸡蛋也会来的。”
“你也觉得臭?后院内堂的人都挤不下了,我一进屋子就闻到各样的臭,什么脚臭、汗臭、放屁臭,这活真不是人干的,银子还得涨。”三娘提着一罐药鼎进来,脸上有些嫌弃。
“这是趁火打劫。”老钱又绑好一包药,在柜面上堆成一座小山。
“是,您老这一包药卖六两银子,说打劫都是看清您了。”药鼎架在前堂的长木板上,三娘冲宋二公子招手,把舀汤分药的差事丢给他,拉住正从后院过来的周青艾,道:
“不信你问周姑娘,是不是很臭?”
周青艾在柜前顿住,见三娘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沉默片刻后,点点头。提了柜面上的几包药又掀起帘子往内堂去。
“瞧见没?连她都点头了!”三娘倚到老钱的身前,身上薄纱慢褪,露出肩膀上如雪的一片。
老钱头也没抬,随口道:“那就每日一两银子,再翻倍。”
“这才差不多嘛。”三娘娇弱地把自己肩上褪下去的轻纱往回拉,蹭着脑袋去看老钱低头拨算盘的脸,吓了一跳:“您老这脸色怎么瞧着比鬼还吓人?”
老钱抬起一个鬓发皆白的脑袋,掩不住脸上憔悴:
“熬了三日不眠不寝,神仙来了也得做鬼。”说着,更显沧桑地狠狠咳了两声。
“少赚一两银子会死么?”
“你不懂,银子能救命。”老钱想起自己被送去秋刑司的那大半年,不禁打了个寒噤,更加快了手中算珠的拨动,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啊。”
“老娘的命就是要被臭死。”
“等着吧,熬过这一阵,冬天雪厚的时候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屋门被撞开,孩子搀扶着嘴唇发白的妇人进门。
“哎哎哎,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爷爷这儿不做善事。”老钱放下手中刚裹了一半的药包,走出柜台要把两人赶出去。
他认识这个孩子,上次还指了一条明路,劝他去无音寺烧香来救他娘,打眼儿看上去就是个没银子的穷鬼。
世上好人千千万万,偏偏他曾经也是个刀手,和“做善事”这三个字全然搭不上边。
“救救我娘,我有钱,我有钱。”
孩子小心翼翼地将妇人扶到床板边坐下,黑漆漆的手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包袱打开,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铜钿。
这是他在无音寺里的功德箱里偷出来的,趁夜被方丈用长棍打了一顿,可他抱着包袱不松手,从数百阶台梯上滚落下来,也不吭一声。
老钱看着他脖颈和手腕上的淤青,还有被打得渗出血迹的衣裳,再看着他脸上的哀色,拨了两下包袱里一层又一层的铜钿。
前堂的布帘被掀开,未等老钱开口,周青艾一脸沉凝:
“死人了。”
“啪”
尚未合起的门扇上被人掷来一颗臭鸡蛋,腥臭散开在前堂,这回连老钱都闻到了。
还来不及安排这个孩子,他一边咳了两声,一边向门外去。
外头在长凳上等了很久的百姓纷纷起身,在布蓬下让出一侧行道,不远处三两个青壮年一身白麻衣站定。
“啪”
臭鸡蛋和烂菜叶子掷在老钱身上。
“卖假药赚来的银子够不够买你的棺材?”